京西钢铁厂那几座日夜不息的高炉，如同这个帝国新兴力量的粗重呼吸，喷吐出的不仅是赤红的铁水，更是变革的灼热气息。官造农具的锋刃，劈开了板结的土地，也劈开了延续千年的某些固有格局。当“仙师造铁牛，种地不发愁”的歌谣在乡野间越传越广，当农户们摸着粮仓里实实在在多出来的粮食，对那座日夜轰鸣的工厂和背后的推动者心生感激时，一股潜藏在暗处的、冰冷而怨毒的逆流，也开始悄然涌动。
严嵩虽已倒台，树大根深，其党羽残余盘根错节，岂会甘心就此退出历史舞台？军工之利、棱堡之固，他们一时难以撼动，但这“与民争利”、直接触碰到底层利益网络的农具，却成了他们眼中可以攻击的软肋。明的弹劾阻挡不了皇帝的决心，他们便祭出了最拿手，也最阴毒的武器——制造恐慌，煽动民意。
流言，如同瘟疫般，首先在京城的一些茶楼酒肆、阴暗巷陌中滋生，继而由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游方道士、走街串巷的货郎、甚至是一些被收买的落魄文人，悄无声息地向着京畿周边的村镇渗透。
“听说了吗？那京西钢铁厂炼的铁，邪性得很！”
“哦？怎讲？”
“嘿！那地方，原本是烧铸杀人火铳、大炮的凶地！煞气冲天！如今用那凶煞之铁来铸犁锄，岂不是将煞气带入田地？”
“可不是嘛！有高人算过，那铁器带着‘兵燹之气’，用之耕种，会污秽地脉，轻则减产，重则招致蝗灾、大旱！乃是天谴之兆啊！”
“俺就说嘛，官家怎么会那么好心思，便宜卖好犁给你们？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这是要绝咱们的根啊！”
“对对对！用了那铁犁，俺家地里的苗，看着就是没往年精神！”
“快别用了！赶紧砸了那邪器，方能保平安！”
谣言被精心编织，利用了民间对兵戈的天然畏惧，对天地鬼神的敬畏，以及对“官家”本能的不信任。它不像朝堂攻讦那样引经据典，却直击底层百姓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一些原本欢天喜地用了新农具的农户，开始疑神疑鬼，看着手中的犁铧，仿佛那不是带来丰收的希望，而是不祥的诅咒。
终于，在离京城三十里外的王家屯，矛盾爆发了。
几个被暗中煽动的二流子，纠集了一批将信将疑的村民，围住了村里最早购买、也是使用官造新犁效果最好的老农王老汉家。他们挥舞着棍棒，叫嚷着要王老汉交出那“招灾”的邪铁犁，当众砸毁，以息天怒。
“王老倌！快把邪器交出来！莫要连累了一村老小！”
“对！砸了它！不然蝗虫来了，大家都得饿死！”
人群情绪激动，被谣言和恐惧支配，面目狰狞。
王老汉紧紧护着自家伙房墙角那擦拭得锃亮的新犁，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直颤：“放屁！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这犁好使得很！俺家用它，今年麦子多打了一成不止！什么煞气？什么天谴？俺看是有人见不得咱们好！”
“你还敢狡辩！”为首的二流子叫嚣，“就是用了你这邪器，咱们村头李家的牛前天无缘无故就病了！这就是征兆！快交出来！”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冲突一触即发。
“住手！”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喧嚣。
众人回头，只见一队兵丁护卫下，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村口的打谷场上，正是小满。他接到锦衣卫密报，知晓了此地的骚动，立刻带人赶来。他的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最后落在被围困的王老汉和他紧紧护着的犁铧上，心中已然明了。
“诸位乡亲，”小满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官乃工部侍郎小满，京西钢铁厂及官造农具之事，便由本官掌管。方才听闻，有人言说这官造犁铧带有煞气，用之招灾。空口无凭，诸位可敢与本官，当场验看？”
他语气平和，没有半分官威，反而带着一种愿意讲道理的坦诚。躁动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但疑虑并未消除。
“怎么验看？”有人喊道。
小满不答，反而走向王老汉，温言道：“王老丈，可否借你家新旧两副犁铧一用？再劳烦几位乡亲，寻两头力气相仿的耕牛，划出两块土质、大小相近的地来。”
王老汉虽不知小满具体要做什么，但对他这位“造犁的仙师”有着本能的信任，连忙点头，和儿子一起将家里那副老旧笨重的木辕铁口犁也搬了出来。
很快，在村口最大的打谷场旁，两块各约半亩的田地准备好了，两头黄牛也牵了过来。全村的人，包括那些闹事的，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
小满指挥兵士，将新旧两副犁铧分别套好。然后，他请村里公推的两个经验丰富、公认公正的老把式，分别使用新旧犁，在同一时间内，进行翻地比赛。
“开始！”
一声令下，两个老农吆喝起耕牛。
结果，几乎是毫无悬念。
那官造新犁，犁铧厚重锋利，入土顺滑，犁出的沟垄又深又直，泥土如同浪花般向两侧均匀翻卷，老农驾驭起来明显省力，耕牛也显得轻松。而那旧犁，不仅入土困难，需要老农不断用力下压，犁出的沟垄浅而扭曲，速度慢了一截不说，老农已是满头大汗，耕牛也呼哧带喘。
优劣立判！
小满让众人暂停，走到那新旧犁铧犁出的地垄旁，抓起两把土，展示给众人看：“诸位请看，新犁翻土深，土块碎，保墒好，利于苗根下扎。旧犁翻土浅，土块大，如何能比？”
事实胜于雄辩。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阵阵窃窃私语，许多原本怀疑的村民，眼神开始变化。
小满趁热打铁，又请王老汉站出来。王老汉激动地走到人群前，指着那新犁，声音洪亮：
“乡亲们！俺老王种了一辈子地，还能骗你们？这新犁，就是好！省力，出活！俺家那十亩岗地，往年用旧犁，得累死累活干五六天，今年用这新犁，三天就弄利索了！苗出的齐，长得壮！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俺家地里瞅瞅！那麦苗，是不是比用旧犁的地里，高出一指？！”
他话语朴实，却带着土地赋予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几名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押着几个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人挤了进来。正是最初在村里散播谣言、煽动闹事的那几个二流子，以及一个穿着道袍、眼神闪烁的游方道士。
为首的锦衣卫百户对着小满抱拳行礼，声音冷冽：“禀大人，按您吩咐，卑职等已将散播谣言、煽动民众、意图破坏官营、扰乱乡里的案犯拿获！经查，此数人皆与已被查抄的严府管家有牵连，受其银钱指使！”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真相大白！
什么“铁器不祥”，什么“天谴之兆”，原来都是严党余孽为了阻挠新政、报复朝堂而编造的恶毒谎言！他们利用了乡亲们的淳朴和敬畏之心，差点酿成大祸！
愤怒的目光，瞬间从官造犁铧上，转移到了那几个被抓的煽动者身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打死这些天杀的黑心贼！”
群情瞬间激愤，村民们抓起土块、石子，就要涌上去。
“诸位乡亲，且慢！”小满抬手制止了众人，目光扫过那些面无人色的案犯，又看向激愤的村民，“国有国法！此等奸佞小人，自有大明律法严惩！诸位切莫因愤怒而触犯律条，反而不美。”
他转向锦衣卫百户：“将一干人犯押送北镇抚司，严加审讯，务必将幕后指使及同党，一网打尽！”
“遵命！”锦衣卫轰然应诺，押着瘫软如泥的案犯，在村民们解恨的目光和唾骂声中离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经此一事，“铁器不祥”的谣言彻底破产，官造农具的声誉不降反升，甚至带上了几分“得道多助”、“邪不胜正”的光环。严党余孽这最后一次挣扎，非但没能动摇新政根基，反而暴露了自身，被早有准备的嘉靖帝借着此事，顺藤摸瓜，连根拔起，彻底清扫出了大明的政治舞台。
小满站在打谷场上，看着散去的人群，看着王老汉珍而重之地将新犁擦干净扛回家，看着远处京西钢铁厂方向那依稀可见的烟柱。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粉碎了一场谣言，更是两种力量、两种观念的正面碰撞。科学的、务实的力量，终究在事实和民心的支持下，战胜了愚昧的、守旧的阴霾。
帝国的车轮，在清除了这最后的绊脚石后，正沿着那条名为“实学”与“工业”的轨道，开始加速。而前方，是更为广阔的，也必然伴随着更多挑战的未知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