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途,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平静。
陈苟一行人扮作寻常商队,昼行夜宿,谨慎赶路。然而,自踏入京畿地界开始,他便隐隐有种感觉,似乎有一双乃至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并非杀气,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评估货物价值的商人,又像是打量猎物弱点的猎人。
“东家,有尾巴。”“快腿孙”不动声色地靠近马车,低声禀报,“两拨人,一拨像是官面上的探子,手法粗糙些;另一拨……很隐秘,若不是弟兄里有以前混过绿林、精通此道的,几乎察觉不到。”
陈苟在车内微微颔首,并未感到意外。他如今名声在外,又是靖王力保之人,进京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住。各方势力的关注,是必然的。
“不必理会,保持警惕,按计划行进。”他平静回应。在绝对的实力和阳谋面前,这些暗中的窥探,只要不主动挑衅,暂时无需过多担忧。
数日后,巍峨雄伟的京城城墙终于映入眼帘。那高耸的城楼、绵延的垛口、以及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无不彰显着帝国中枢的恢弘与繁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青州的、混合着权力、财富和紧张的特殊气息。
按照靖王事先的安排,他们没有进入喧嚣嘈杂的外城,而是直接通过特定的城门,进入了秩序井然、守卫森严的内城,最终抵达了位于皇城附近的靖王府。
王府门禁森严,但显然早已接到命令,验看过陈苟的身份信物后,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便恭敬地将他引入府内,而“快腿孙”等人则被安排到侧院休息。
穿过数重庭院回廊,陈苟被引至一处名为“澄心斋”的书房外。
“陈先生,王爷已在书房等候,请。”管事躬身示意后,便悄然退下。
陈苟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典雅,书香与墨香混合,带着一种文雅沉静的气息。靖王萧景琰并未穿着亲王常服,而是一身简单的天青色儒袍,正站在书案前,提笔挥毫。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陈兄,一路辛苦了。”他放下笔,绕过书案迎了上来,态度亲切自然,仿佛迎接一位久别重逢的挚友,而非召见一名下属商贾。
“草民陈苟,参见靖王殿下。”陈苟依旧恪守礼节,躬身行礼。
“诶,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萧景琰亲手扶住他,引他到一旁茶座坐下,“青州一别,不过数月,却恍如隔世。此番若非陈兄力挽狂澜,景琰与诸位同仁,恐难有今日安坐之时。”
他亲自为陈苟斟上一杯热茶,语气诚恳。
“殿下言重了,此乃草民分内之事,亦是侥幸。”陈苟谦逊道。
“侥幸?”萧景琰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截获私兵军械是侥幸?顶住大军压境是侥幸?还是那恰到好处、救了满庄人性命的陛下苏醒,也是侥幸?陈兄,过谦便是骄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京城不比青州,这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句话都可能被无数人解读。你我能在此刻安坐饮茶,靠的,绝非侥幸。”
陈苟心中一凛,知道这是靖王在点醒他,正色道:“殿下教诲,草民铭记于心。”
“嗯。”萧景琰满意地点点头,“此番请你入京,一是为你请功,二是有些事情,需与你当面商议。你在青州所做的一切,父皇已然知晓,对你颇为赞赏。不过,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有些功劳,明面上不宜过于张扬,以免树大招风,你可知晓?”
陈苟立刻明白,这是要他将部分功劳隐下,或者转移到靖王或其他派系官员身上,这是政治上的平衡艺术。“草民明白,全凭殿下安排。”
“此外,”萧景琰压低了些声音,“关于那四海船行私兵一事,虽证据确凿,但二皇兄母族势力盘根错节,仅凭此事,尚不足以将其彻底扳倒。父皇将其圈禁,亦是权衡之举。如今他在府中,看似安分,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其残余党羽仍在各地活跃,不可不防。”
陈苟点头,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也需要……更灵通的消息。”萧景琰意味深长地看着陈苟,“你的青禾商号,行商天下,消息来源广泛。我希望,商号日后能在这方面,多费些心思。”
这是要他将青禾商号的情报网络,正式纳入靖王的体系之中。
陈苟略一沉吟,便应承下来:“殿下放心,草民定当尽力。”扩充情报网络本就是他所愿,与靖王合作,能借助官方渠道,事半功倍。
“好!”萧景琰脸上露出笑容,“具体事宜,稍后我会让王府长史与你对接。另外,关于琉璃……此物在宫中甚得喜爱,尤其是几位太后、太妃,赞不绝口。父皇亦有心将其列为宫廷用度之一。这意味着,琉璃的贡品身份将更加稳固,其利也将更为丰厚。你需确保供应,尤其是要有些新奇精巧的物件,时常进献,以固圣心。”
“是,草民回去后便加紧研制。”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关于商业扩张、资金运作以及如何借助琉璃贡品之名,进一步拓展人脉和影响力的细节。萧景琰对陈苟提出的许多新颖想法,如设立类似“钱庄”但功能更丰富的“汇通票号”,以及利用海运开拓海外市场等,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支持。
谈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气氛融洽。陈苟能感觉到,靖王是真心将他视为可以倚重的臂助,而非简单的利用对象。
最后,萧景琰仿佛不经意间提起:“对了,陈兄可还记得,之前曾有人匿名向你示警?”
陈苟心中一动:“殿下是指……那两封匿名信?”
“不错。”萧景琰神色有些微妙,“据我查探,写信之人,很可能与此次救治父皇的那位云游异人有关。此人身份极其神秘,似乎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却又对朝局动向洞若观火。他数次出手,皆在关键之处,其目的……难以揣测。”
他看向陈苟,语气带着一丝提醒:“此人既然关注过你,日后或许还会有所交集。若再遇类似情况,需倍加谨慎,既不可全然不信,亦不可轻信。”
又是那个神秘的异人!陈苟想起了薛百草刻在树上的毒蛇和“小心”的警告,难道薛百草也与此人有关?还是他察觉到了别的什么?
他压下心中疑惑,点头称是。
离开澄心斋,在王府管事的引领下前往客院休息时,陈苟一直在思索着靖王最后的那番话。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接下来的几天,陈苟在靖王府的安排下,颇为低调地会见了几位与靖王交好、且在户部、工部任职的官员,主要是商讨琉璃贡品的具体事宜以及未来可能的合作。整个过程波澜不惊,但陈苟能感觉到,这些官员对他这个“幸进”的商贾,表面客气,眼底却多少带着些审视和距离。
这日午后,他正在客院中翻阅王府长史送来的一些关于京城各大商会和势力的资料,一名靖王身边的贴身内侍匆匆而来,传达了一个令他有些意外的口谕:
“陈先生,陛下听闻先生入京,又感念先生进献琉璃之功,特旨召见,请先生即刻随咱家入宫面圣。”
面圣?!
陈苟心中一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见到皇帝,却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
他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冠,随着那名内侍离开了靖王府。
皇宫的巍峨与肃穆,远非王府可比。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无数持戟而立的禁军侍卫,陈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皇权威压。
他没有被带去举行大朝会的金銮殿,而是被引到了一处名为“养心殿”的偏殿。殿内陈设清雅,药香袅袅,显然皇帝苏醒后在此静养。
在内侍的示意下,陈苟垂首躬身,步入殿内,依礼参拜:“草民陈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一个略显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陈苟谢恩起身,依旧垂着眼睑,不敢直视天颜,只能用余光隐约看到龙榻上靠坐着一个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癯、带着病容的老者。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皇帝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好奇。
陈苟依言微微抬头,快速看了一眼,便又恭敬地垂下。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嗯,年纪轻轻,确有一番气度。景琰在奏章中对你赞誉有加,称你于国有功。那琉璃,朕看了,巧夺天工,甚好。”
“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此乃靖王殿下提携、朝廷洪福所致,草民不过尽本分而已。”陈苟谨慎地回答。
皇帝似乎笑了笑,声音有些飘忽:“本分……好啊。如今懂得守本分的人,不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转淡,仿佛随口一问:“朕听闻,你与那青州毒医薛百草,有些牵扯?”
陈苟心中猛地一紧!皇帝怎么会突然问起薛百草?!是知道了潘老四和柳通判的案子?还是另有所指?
他不敢隐瞒,也无法隐瞒,只能将薛百草如何被隆昌行胁迫前来投毒,又如何因其孙被杀而疯狂复仇的经过,删减了其中涉及自己将计就计的部分,简要清晰地陈述了一遍,最后道:“……其后,此人便不知所踪,草民亦不知其下落。”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榻的扶手,半晌没有说话。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凝滞。
就在陈苟心中忐忑之际,皇帝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旁边侍立的老太监连忙上前伺候。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在陈苟身上,那目光似乎比刚才锐利了几分,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不知所踪……也罢。”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意味深长,“江湖草莽,恩怨分明,倒也干脆。只是……陈苟,你需记住,有些线,一旦沾上,便不容易甩脱了。”
他挥了挥手:“好了,你退下吧。琉璃之事,用心去做。”
“草民遵旨,谢陛下隆恩!”陈苟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恭敬地行礼后退出了养心殿。
直到走出宫门,被初夏的风一吹,陈苟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他远离薛百草带来的麻烦?还是……意有所指,暗示薛百草背后,牵扯着更深的、连皇帝都有所顾忌的势力?
那个神秘的异人?还是别的什么?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重重宫阙,只觉得那朱墙金瓦之下,隐藏着比青州府城更加浓重、更加危险的迷雾。
而薛百草这条毒蛇,和他刻下的警告,在这皇权中心,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陈苟感觉,自己踏入的,并非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坦途,而是一片更加幽深难测、杀机四伏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