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露水重得能压弯玉米叶，李秀兰摸着黑爬起来时，军娃还在炕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 “妈别走”。她掖了掖儿子被角，把油灯的灯芯捻得再细些 ， 油是上个月省下来的，得省着用。
院里的玉米堆还剩小半，白天要去地里收最后一茬红薯，只能趁半夜搓玉米粒。她搬着竹筛子坐在门槛上，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玉米棒，就听见村口方向传来石磨转动的 “吱呀” 声 ， 这个点，谁会去老磨坊？
老磨坊在村口歪脖子树下，早年间村里共用，后来家家户户有了打米机，就剩个破石磨立在里头，偶尔有人去磨点玉米面。李秀兰心里犯嘀咕，军娃的棉衣还缺把棉絮，正好去磨坊找些去年剩下的旧棉套，便掖了掖衣襟，往村口走。
夜风吹得槐树叶沙沙响，磨坊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点昏黄的光，还混着女人的低笑声。李秀兰的脚步顿住了 ， 那声音像刚嫁来半年的新媳妇春杏。春杏男人过完年就去了深圳，听说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干活，三个月没寄过钱，只打过两次电话，每次都说 “忙着呢”。
她正要推门的手缩了回来。磨坊里的笑声停了，换成男人的低语，声音年轻，像是在镇上打零工的后生阿强。阿强是村里的孤儿，爹娘走得早，没念过多少书，靠在工地搬砖、在镇上卖点小菜过活，偶尔回村住两天。
“你别这样，要是被人看见……” 春杏的声音带着慌，却没真的推开，“我家那口子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
“他知道啥？” 阿强的声音放得更柔，“他在深圳跟哪个女人搭伙都不一定，你守着这空房子，图啥？” 磨坊里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我下月要去深圳，带你一起走呗，总比在这村里守活寡强。”
李秀兰的后背贴在冰凉的门框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想起春杏刚嫁来时的样子，穿着红棉袄，扎着麻花辫，见人就笑，说 “等我男人挣了钱，就盖新房”。可现在，新房没影，男人的消息越来越少，她守着公婆和半亩地，夜里的孤独，怕是比谁都难熬。
磨坊里突然没了声，只有石磨偶尔 “吱呀” 一声。李秀兰悄悄往里瞥了眼 ， 油灯放在磨盘上，春杏的红棉袄搭在磨杆上，阿强正帮她理额前的碎发，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像团化不开的墨。
“我不能走。” 春杏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公婆年纪大了，还等着我伺候，我要是走了，他们咋办？” 她攥着阿强的手，指节发白，“再等等吧，等我家那口子再打次电话，要是他还不寄钱……”
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阿强的叹息打断：“等？你要等到啥时候？这村里的留守媳妇，哪个不是熬成黄脸婆？你才二十三岁，不该这么过。”
李秀兰突然想起自己。她嫁给柱子时，也才二十二岁，柱子走了三年，她从当年能扛半袋粮食的利索媳妇，熬成了现在夜里偷偷抹泪的模样。要是柱子也像春杏男人那样，越来越远，她会不会也像春杏这样，找个能说说话的人？
磨坊的门突然被风吹得晃了晃，春杏吓得跳起来，阿强赶紧把她护在身后。李秀兰趁机往后退，不小心踩响了门口的枯树枝，“咔嚓” 一声。
“谁？” 阿强的声音瞬间绷紧，摸起磨盘边的镰刀。
李秀兰没敢应，转身往家跑，怀里的旧棉套掉在地上也没顾上捡。身后传来春杏的喊：“是秀兰姐吗？你别告诉别人……” 声音带着哭，像根细线，缠在她的心上。
跑回自家院门口，她扶着门框喘了半天，胸口还在跳。月光照在院里的玉米堆上，白花花的，像铺了层霜。她想起春杏红着眼圈的样子，想起阿强说的 “守活寡”，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村里的留守媳妇，个个都像地里的野草，看着坚强，风一吹，就露出底下的脆弱。
她没去捡地上的玉米棒，坐在门槛上，摸出怀里的纸条， 是柱子上次寄包裹时写的，“秀兰，我好着呢”。字迹歪歪扭扭，她却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摩挲着纸边，像在摸柱子的手。
远处的磨坊没了动静，只有歪脖子树的影子在风里晃。李秀兰想起白天李婶说的，春杏的公婆最近总跟人抱怨 “媳妇懒了，地里的活也不勤快了”，却没人问过春杏夜里哭到几点，没人知道她抱着男人的旧衬衫能坐半宿。
鸡叫头遍时，她才站起来，往磨坊方向望了望。春杏应该已经回去了，阿强也该走了。她没打算告诉别人 —— 都是苦命人，谁没个难言之隐？要是传出去，春杏在村里就没法立足了，她公婆的脸也挂不住，这日子只会更难。
第二天早上，她去代销点买盐，撞见春杏也在。春杏的眼圈有点肿，看见她就低下头，手里攥着块花布，像是要给公婆做棉袄。“秀兰姐，” 春杏突然开口，声音很小，“昨晚……”
“昨晚我去磨坊找棉套，没看见啥。” 李秀兰打断她，往她手里塞了个煮鸡蛋，“快给你公婆煮煮，补补身子。”
春杏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花布上，晕开个小湿痕。“秀兰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太想有人说说话了。”
“姐知道。” 李秀兰拍了拍她的肩膀，“都不容易，别往心里去。” 她想起自己夜里抱着柱子的旧汗衫发呆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 谁不想有个人在身边，冷了能暖手，累了能靠靠，可这留守的日子，只能自己熬。
从代销点回来，路过春杏家的地头，看见阿强在帮春杏收红薯。春杏的公婆坐在地头晒太阳，脸上带着笑，像是没察觉啥。李秀兰远远看着，没过去打招呼 ， 有些事，装糊涂比说破好，只要春杏能好过点，只要这日子还能往下熬，就够了。
军娃在院里喊 “妈”，手里举着只蝴蝶，笑得一脸灿烂。李秀兰走过去，抱起儿子，心里突然踏实了些。不管柱子什么时候回来，不管村里还有多少像春杏这样的事，她都得守着这孩子，守着这三亩地，好好过下去。
只是夜里再想起磨坊的那一幕，她总会多煮两个鸡蛋，下次遇见春杏，塞给她 ， 都是女人，都是在夜里熬着的人，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这留守的日子，就像地里的红薯，看着埋在土里不起眼，扒出来，却还带着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