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领着柱子往村东头走时,风裹着碎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柱子背着个打补丁的蓝布包袱,里面裹着两件旧衣裳 ,还有张用炭笔画的画,画着他牵着李秀兰和军娃的手,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他腿伤没好利索,走一步得往右腿上借力,棉裤裤脚沾着的泥冻成了硬块,蹭着脚踝生疼。
“再往前拐个弯就到了,桂英家有棵老槐树,好认。” 张大爷拄着枣木拐杖,走得慢,每一步都要踩稳 , 雪下了半宿,土路冻得硬邦邦,怕柱子滑倒。柱子赶紧扶了他一把,掌心触到老人的胳膊,瘦得只剩骨头,裹着的棉袄也薄,风一吹就往里灌。他心里发沉,若不是自己腿伤拖累,张大爷也不用这么冷的天陪他折腾。
前些天住的窑洞漏风,夜里冷得能冻醒,柱子的腿受了寒,老中医说再冻着怕是要落下病根。
本想借住在远房侄子家,可远房侄子家太远,照顾起来不方便。张大爷琢磨着村东头的桂英家宽敞些,男人跟去县城当泥瓦匠了,只剩娘俩,便想着带柱子去借住些日子,等开春凑够路费再让他回家。
到了桂英家院门口,柱子先顿了顿。土坯墙头上的柴草被风吹得乱晃,两扇木门虚掩着,没上锁。他想起自家的院儿,这个时候李秀兰该在院里扫雪了,军娃会不会扒着门框盼他回来?心口猛地一揪,腿也跟着疼了下。
“桂英在家不?” 张大爷敲了敲门框,没等回应,就听见院里传来 “哗啦” 的水声,接着是个清亮的女声:“谁啊?进来吧。”
柱子跟着张大爷进去,看见桂英正蹲在井台边洗衣裳,手里攥着块搓衣板,盆里泡着两件男人的旧褂子。她抬头看见他们,赶紧站起来,围裙上还沾着皂角沫,目光落在柱子的右腿上时,多了点留意:“张大爷,这是?”
“这是柱子,之前在矿上伤了腿,跟我住一块儿。” 张大爷指了指柱子的腿,“窑洞漏风,他腿受不住,想着你家宽敞,能不能让他先住几天?等开春我凑够路费,他就回老家了。”
桂英擦了擦手,往柱子腿上扫了眼 , 裤腿上缝着块补丁,是之前老中医给敷药时撕坏的。她往屋里望了望,丫头还在学堂没回来,犹豫了会儿:“前儿我男人捎信说,县城的活没干完,得再等半个月才回。就是…… 院里就我跟丫头,住个陌生男人,怕村里闲话多的人看见,要嚼舌根。”
柱子赶紧低下头,攥紧了包袱里的画:“嫂子要是不方便,我就还回窑洞,不麻烦您。” 他知道桂英的顾虑,村里留守媳妇的日子本就难,不能因为自己再让她受委屈。
张大爷叹了口气,看着桂英:“去年你男人腿伤了,还是我帮你找的老中医。柱子是个实诚人,就住堂屋,能帮你劈柴挑水,绝不添麻烦。”
桂英又看了看柱子 , 他垂着头,耳尖冻得发红,右手不自觉揉着右腿,眼里满是局促,不像是会惹事的人。她想起自己男人在外干活的难,心一软:“罢了,住下吧。堂屋有张旧炕,就是冷点,我给你找床旧棉絮。”
柱子赶紧道谢,声音都有点发颤:“谢谢嫂子,我真能干活,劈柴挑水都行,您别跟我客气。”
桂英笑了笑,把盆里的衣裳拧干,晾在院里的绳子上:“出门在外都有难的时候。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找棉絮,再烧点热水,冻坏了腿可不行。”
堂屋很小,靠墙摆着张旧八仙桌,桌角缺了块,用铁皮包着。柱子坐在炕边,看着桂英从里屋抱来一床旧棉絮,棉絮有点发黄,却晒得干爽,带着点太阳的味道。“这是我男人以前盖的,你先凑活用。” 桂英把棉絮放在炕上,又端来碗热水,“喝点暖暖身子,我再给你找个热水袋捂腿。”
碗是粗瓷的,缺了个口,跟家里李秀兰用的那只很像。柱子捧着碗,热水暖得手都发僵,心里却热烘烘的。他摸了摸包袱里的画,想着军娃要是在,肯定会围着桂英问东问西,又想起自己寄回家的那封 “报平安” 的信,愧疚像潮水似的往上涌。
傍晚,桂英的丫头从学堂回来,扎着两个小辫子,看见柱子,躲在桂英身后,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丫儿,叫柱子叔。” 桂英拍了拍丫头的头,丫头小声喊了句 “叔”,又赶紧躲回去。
柱子从包袱里摸出块水果糖 —— 是老周上次来看他时留下的,他没舍得吃,用糖纸包得严严实实。他递过去:“给你吃,甜。” 丫头看了看桂英,桂英点头,她才接过来,攥在手里,没舍得剥糖纸。柱子看着她,想起军娃,上次走的时候,军娃也攥着块糖,说要等他回来一起吃。
夜里,桂英煮了红薯粥,还蒸了两个红薯。柱子吃了两碗粥,一个红薯,吃得肚子溜圆。吃完饭,他抢着洗碗,右手揉着洗碗布,左手时不时扶一下腰 ,白天走路多了,腰也酸。桂英没拦着,只站在旁边看着,见他把碗擦得干干净净,又留意到他揉腰的动作,轻声说:“明天别劈柴了,先歇一天,你腿还没好。”
柱子愣了愣,赶紧说:“没事嫂子,我能行。”
“听我的,先养腿。” 桂英把碗柜擦了擦,“我去给你把热水袋灌满,夜里捂腿。”
柱子躺在堂屋的炕上,盖着桂英给的棉絮,旁边放着灌满热水的袋子,腿上暖烘烘的,比在窑洞里舒服多了。他听见里屋桂英在跟丫头说话:“丫儿,柱子叔是好人,他想家里的娃了,别害怕,等你爹回来,柱子叔就回他自己家了。” 丫头 “嗯” 了一声,声音软软的。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哗啦” 响。柱子摸了摸包袱里的画,指尖触到画里 “军娃” 的小脑袋,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等开春凑够路费,一定要赶紧回家,给李秀兰和军娃带块像样的糖,还要好好谢谢桂英 —— 这异乡的暖,让他在难捱的冬天里,多了点盼头。
只是他没看见,桂英在里屋窗户边站了会儿,往院里望了望,又叹了口气。院里的老槐树枝桠上落满了雪,像披了件白棉袄。她还是有点怕,怕村里那些闲嘴的看见柱子从她家出来,说些不好听的。可看着柱子那副惦记家里的样子,又想起自己男人在外的难,她又觉得,帮衬一把,总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