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抽第三根烟时，看见春杏背着背篓从家里出来。背篓上搭着把镰刀，绳子勒在她肩上，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压出一道深痕。她走得慢，每走两步就伸手扶一下腰，昨天收玉米时闪了腰，现在还没好利索。
烟蒂被阿强捏在手里，烫得指尖发疼才扔掉。他从深圳回来三天，每天都能看见春杏 —— 早上天刚亮就去喂猪，晌午顶着日头下地，傍晚还得端着药碗去东厢房伺候公公。夜里他路过春杏家，总看见灶房的灯亮到很晚，映着她弯腰刷碗的影子。
“春杏。” 阿强站起来，声音有点哑。他回来后还没跟春杏说过话，怕她觉得尴尬 ， 毕竟他走之前，两人在麦秸垛后说过的那些话，现在想起来还烧得慌。
春杏听见声音，脚步顿住，回头看见阿强，愣了一下才笑：“阿强，你咋在这儿？” 她的笑有点勉强，眼角的细纹比去年深了，左手虎口处还沾着块没洗干净的泥，是昨天掰玉米时蹭的。
“看你这背篓，是去收玉米？” 阿强走过去，目光落在她的镰刀上 ， 刀刃豁了个小口，木柄被磨得发亮，“这刀该磨了，割玉米费劲。”
“不碍事，凑活用。” 春杏把背篓往上提了提，想接着走，却被阿强拦住。他伸手接过背篓，掂量了一下，空背篓都压手，更别说装满玉米了。
“我跟你去。” 阿强把背篓甩到自己肩上，镰刀别在腰后，“家里的活我帮你搭把手，你腰不好，别硬扛。”
“这咋行？你刚回来，该歇着……” 春杏想把背篓抢回来，却被阿强按住手。他的手比春杏的大一圈，能把她的手整个裹住，掌心的茧子蹭得她手心疼。
“歇啥？在深圳天天在工地上搬砖，比收玉米轻快不了多少。” 阿强扯了扯嘴角，往玉米地的方向走，“走快点，露水还没干，玉米叶上的水沾身上凉。”
春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背影。阿强比去年黑了点，也壮实了，蓝工装裤的膝盖处缝着块补丁，是在深圳磨破的。她想起当年阿强走时说 “等我挣了钱就回来”，现在他回来了，自己却过得这样窘迫，连让他歇脚的热饭都未必能端出来。
玉米地在村西头，走了半刻钟才到。阿强先把镰刀拿出来磨，从兜里掏出块磨刀石，蘸着露水蹭刀刃。“你家这玉米长得还行，就是行距太密，收的时候费劲。” 他一边磨一边说，眼睛扫过地里 ， 有几棵玉米秆倒了，是前两天下雨刮的风，春杏没顾上扶。
春杏没说话，蹲下来掰第一穗玉米。玉米皮硬，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的玉米须，一用力，指尖就疼。阿强磨好刀，走过来帮她割玉米秆，镰刀快了，“咔嚓” 一声就断，比春杏用豁口的刀省劲多了。
两人没再多说，只听见玉米叶 “沙沙” 响，还有掰玉米的 “噗噗” 声。阿强割得快，割完就帮着掰，背篓很快就满了。他把背篓扛起来，腰杆挺得直，春杏想搭把手，被他摆手拒绝：“你去掰，我扛回去就行，来回两趟就收完了。”
春杏看着他扛着背篓往村里走，背影在玉米地里忽隐忽现。她掰着玉米，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玉米皮上。不是委屈，是心里的堵得慌 ， 这些天，她一个人扛着家里的活，伺候公公和建军，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现在阿强来了，哪怕只是帮着扛两趟玉米，她都觉得松快了不少。
“春杏婶，阿强哥咋帮你干活啊？” 狗蛋背着个小筐路过，筐里装着半筐猪草，“我娘说阿强哥在深圳挣大钱了，咋还回来干这活？”
春杏赶紧抹掉眼泪，笑了笑：“你阿强哥心善，帮婶搭把手。”
狗蛋挠挠头：“那我也帮你掰玉米！我力气大！” 说着就蹲下来，伸手去掰最矮的一穗玉米，小脸憋得通红。
春杏看着他，心里暖了点。她摸了摸狗蛋的头：“不用，你快回家喂猪，晚了婶子该说你了。”
狗蛋听话地站起来，背着筐跑了，跑远了还回头喊：“春杏婶，我明天还来帮你！”
阿强扛着空背篓回来时，正好听见这话，忍不住笑：“这小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淘。” 他走到春杏身边，看见她眼角没擦干净的泪渍，没敢问，只把手里的水壶递过去：“喝点水，刚从家里灌的，还温着。”
春杏接过水壶，喝了两口。水是甜的，里面放了点糖 ， 阿强知道她怕苦。
太阳往头顶挪时，半亩玉米终于收完了。阿强把最后一背篓玉米扛到春杏家院角，放下时听见东厢房传来咳嗽声，是公公醒了。春杏赶紧往屋里跑，阿强跟在后面，看见婆婆正扶着公公坐起来，建军拄着拐杖站在旁边，脸上满是愧疚。
“阿强来了？” 婆婆看见他，赶紧招呼，“快坐，我去给你倒碗水。”
“婶子别忙，我这就走。” 阿强摆摆手，目光落在春杏身上 ， 她正弯腰给公公掖被角，后背的衣服被汗浸湿，贴在身上。
“咋就走？留下来吃饭。” 春杏直起身，想留他，“我去煮点红薯粥，很快就好。”
“不了。” 阿强往后退了两步，走到院门口又停下，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给春杏，“这钱你拿着，给叔买点补身子的，别总亏着自己。”
春杏想推回去，阿强已经转身走了，只留下句 “明天我来帮你晒玉米”。她攥着钱，指腹蹭过带着体温的纸币，眼泪又掉了下来。
建军走到她身边，声音低哑：“让你受委屈了，连外人都来帮咱们……”
“别这么说，阿强是好意。” 春杏把钱放进木盒里，跟李秀兰之前给的五块钱放在一起，“等咱们日子好点，再好好谢谢人家。”
院角的玉米堆得像小山，金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闪着光。春杏看着那堆玉米，又想起阿强扛背篓时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这难捱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沉了。她似乎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