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捏着茶盏的手微微发紧。
厨房里飘来的姜醋味混着廊下张妈尖细的嗓音,“三房的月钱比长房多五吊?王嫂你糊涂了?”她站在抄手游廊转角,看着张妈把账本拍在案上,眼角斜斜扫过端着食盒的小丫鬟——那是她新派去厨房的人,此刻正攥着食盒边缘,指节发白。
这是家宴后第七日。
表面上林宅恢复了安宁,可沈昭昭知道,老太太房里的张妈总在挑刺:前日里二房的冬衣比长房早送三日,昨日三房的西番莲被移到了正厅最显眼的位置。
这些小事像细针,扎得她心口发闷——若不把规矩立死,她从前用“以退为进”“借刀杀人”攒下的体面,迟早要被这些暗箭戳成筛子。
“昭昭?”林修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今日穿了件藏青西装,袖扣在廊下泛着冷光,“在想什么?”
沈昭昭转身,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袖口。
她知道林修远今日要去老宅库房核对账目——那是林家存放祖谱与旧契的地方。
“修远,”她仰头时眼尾微弯,像只讨糖的猫,“我想去库房看看老谱。听说里头记着咱们林家的老规矩?”
林修远的指腹蹭过她发顶。
他记得前日家宴上,她站在主厅门口,素色旗袍被烛火映得发亮,连父亲都拍着她肩膀说“长媳该有的样子”。
“好。”他应得干脆,掌心覆住她手背,“我陪你去。”
库房的檀香味比记忆中更浓。
沈昭昭望着整面墙的樟木匣,指尖拂过最上层那只刻着“光绪三十年”的老木盒。
盒盖掀开时,陈年老纸的气息涌出来,她翻到第三本线装谱,忽然顿住——泛黄的纸页上,小楷工工整整写着:“长媳协理家政,掌礼仪、管人事、理财务,族中大小事宜须得长媳首肯。”
“修远。”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看这个。”
林修远俯身在她身侧。
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带着淡淡雪松味:“这是曾祖母那辈的规矩?”
“是。”沈昭昭的指尖沿着字迹摩挲,“老太太总说‘规矩不能乱’,可她忘了,真正的规矩里,长媳本就该有这个权。”她抬眼时,眼底像燃着团小火,“我要把这条写进新家规里。”
林修远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日在公司,市场部经理说“林太太办的客户宴,客户满意度比往年高两成”;想起家宴那晚,她站在主厅门口,连父亲都难得露出笑模样。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沈昭昭摇头。
她把老谱小心合起,檀香混着纸页的气息裹住她:“我先拿给老爷子看。”
林老爷子的书房在西厢房。
沈昭昭去时,他正戴着老花镜看账册,银边眼镜滑到鼻尖,像极了她写宫斗文时笔下“表面糊涂实则心明”的老祖宗。
“昭昭来了?”他摘下眼镜,指了指旁边的玫瑰椅,“坐。”
沈昭昭把用洒金笺誊写的家规草案递过去。
纸页展开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是她熬了三夜写的,既抄了老谱原文,又添了“长媳与家主共商大事”的新条,既守旧又立新。
“老爷子,”她垂着眸,声音软得像团云,“林家要体面,也得有体面的规矩。您看这草案......”
林老爷子的手指在纸页上慢慢移动。
他想起五十年前,自己刚接掌林氏时,老太太也是这样捧着新立的族规来找他,那时她的眼睛也像昭昭这般亮。
“好。”他突然笑了,从抽屉里摸出枚青田石印,“这章,我盖。”
印泥落下的瞬间,沈昭昭听见自己喉咙发紧。
她望着那抹朱红在“林氏家规”四字上晕开,像朵开在旧纸上的花。
消息是在次日晌午传到老太太耳里的。
张妈端着参汤进门时,茶盏“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老太太的手攥着佛珠,串珠在掌心勒出红痕:“你说什么?昭昭那丫头拿了老谱,让老头子改了新规矩?”
“是。”张妈蹲下身捡瓷片,声音压得低,“听说里头写着长媳掌家政,连老爷都说要和少夫人共商大事......”
“反了!”老太太扶着炕桌站起来,银簪在鬓角摇晃,“我倒要问问,这是要让她骑在我头上?”
她冲进书房时,林老爷子正靠在圈椅里打盹。
听见动静,他慢悠悠睁开眼:“怎么?”
“你盖的什么章?”老太太的胸口剧烈起伏,“当年我立规矩时,你说‘慢慢来’,现在倒好,把权都给了那丫头!”
林老爷子指了指旁边的藤椅:“坐。”他从抽屉里翻出本更旧的谱,“你当年当长媳时,不也拿着这本老谱来找我?说‘长媳理当管中馈’?”他推了推眼镜,“规矩是你定的,如今不过是还给你——昭昭现在,是咱们林家的长媳。”
老太太的嘴张了张,最终没说出话。
她望着那本老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以长媳身份主持春祭时,也是这样既紧张又骄傲。
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她摸了摸腕间佛珠,突然觉得那串珠子没那么硌手了。
家族会议定在当月十五。
沈昭昭站在主厅门口时,看见林修远正和二房三房的堂兄弟说话。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长衫,袖扣是她去年送的翡翠,在晨光里泛着润光。
“昭昭。”他走过来,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珍珠簪,“别怕。”
她摇头。
主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林老爷子坐在主位,老太太在右侧,鬓角的白发被簪子别得整整齐齐。
沈昭昭踩着软底绣鞋走进去,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像敲在人心上。
“今日宣布新立家规。”林老爷子的声音响起来,“长媳沈昭昭,协理林宅家政,掌礼仪、管人事、理财务。族中大小事宜,须得长媳与家主共商定夺。”
满堂寂静。
沈昭昭看见周曼如攥着帕子的手在抖,二房的表嫂偏过头不敢看她。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老人正垂着头拨佛珠,银簪在发间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星。
“我支持。”林修远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走到沈昭昭身边,掌心轻轻覆住她手背,“从今往后,林家大事,必须与我夫人共同定夺。”
掌声从角落炸开,很快响成一片。
沈昭昭望着高堂之上的众人,突然想起自己写宫斗文时最爱的一句话:“真正的宫斗,从来不是争一时输赢,是让这宫墙里的人,都认你是那座宫。”
夜渐深时,沈昭昭站在楼上窗前。
林宅的灯火像串明珠,沿着回廊一直亮到角门。
她摸了摸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林修远今日悄悄塞给她的,说是“长媳的体面”。
“在想什么?”林修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揽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累了?”
“不累。”沈昭昭笑,“就是觉得......这场宫斗,我赢了。”
风突然起了。
她望着远处角门的影子,看见张妈抱着个包裹匆匆走过,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桂花香裹着风钻进窗来,甜得有些发腻。
沈昭昭的笑慢慢收了——她知道,新规矩虽立,可这深宅里的水,到底有多深,或许才刚刚看清。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