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井道上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唯一的退路被厚重的岩石彻底封死,最后一缕月光被隔绝在外。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那盏孤灯在陈九陵手中摇曳,映出他愈发凝重的脸。
那萦绕不绝的哭声骤然变调,不再是哀怨的啜泣,而是化作了凄厉刺耳的尖啸,仿佛有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入众人的耳膜,连昏迷中的老瘸子都痛苦地抽搐起来。
“咯……咯咯……”
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从井底深处传来。
伴随着尖啸,五根合抱粗的青铜巨柱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分列五个方位,将中央那口主棺牢牢拱卫。
每一根铜柱上都缠绕着粗如儿臂的符文锁链,金光、青芒、蓝波、赤焰、黄土五色流转,正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形成了一座绝杀大阵。
阵法中央,那口悬浮的黑石主棺发出了沉重的开启声。
棺盖缓缓移开,一股混杂着千年尘埃与浓烈怨气的阴风扑面而来,几乎要将陈九陵手中的孤灯吹灭。
一具干尸,缓缓从棺中坐起。
她披着早已腐朽的巫女袍,身形枯槁如同一截被风干的树皮,面容更是凹陷得看不出人形。
唯独那双眼睛,空洞的眼眶里,竟真的流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她的目光越过虚空,死死锁定在陈九-陵身上,或者说,是锁定在他身上那几片残破的铁甲上。
干枯的手臂颤巍巍地伸出,仿佛要拥抱失散多年的珍宝。
她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低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念:“我的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穿上……穿上铁甲了么?”
陈九陵心头剧震。
这哪里是什么凶煞恶鬼,分明是一个被困在此地千年,怨念不散的可怜母亲!
她就是哭婆,那个被族人视为“祸胎”的巫女阿沅。
所谓祸胎,不过是身负唯一能够镇压地脉暴动的血脉,却被愚昧的亲人当做祭品,活生生献祭于此。
千百年来,她靠着吞噬误入者的精魄苟延残喘,只为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儿子”。
就在这时,陈九陵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联系。
每当那哭婆阿沅的情绪剧烈波动,井壁四周那五根青铜柱上的符文锁链便会随之明灭不定,光芒的强弱涨落,竟与她情绪的起伏完全一致。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身旁昏迷不醒的老瘸子,那只蜷缩着的手指,竟在无意识地、富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地面。
那节拍,笃、笃笃、笃……竟与符链闪烁的频率,分毫不差!
一道电光划过陈九陵的脑海!
他猛然醒悟——老瘸子,出身古墓派机关堂,毕生钻研的便是这类依托地脉、人心而设的奇门阵法!
这绝非巧合,这是老瘸子在昏迷中,凭借身体本能为他留下的生路!
这阵法,名为“心脉共振阵”,以主阵者的心绪为引,牵动五行杀机!
他立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倾听那微弱至极的敲击声,同时调整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强行与那诡异的节拍同步。
一瞬间,他眼中的世界变了。
原本看似毫无破绽的地面上,竟有三处地方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杀气,正是阵法的死门!
避开杀机,陈九陵一步步朝着主棺逼近,每一步都踏在节拍与符链闪烁的间隙。
他站定在棺前,故意挺起胸膛,让灯火照亮胸前那几片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铁甲碎片,用一种压抑着哽咽的沙哑声音,迎合着她的执念,轻声呼唤:“娘……我回来了。”
阿沅那空洞的
就是现在!
陈九陵眼中精光一闪,身形如电,探手将那株地髓莲稳稳捧入怀中,迅速用布包好。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退的刹那,变故陡生!
阿沅枯槁的面容瞬间扭曲,喜悦化为无边的暴怒与怨毒,凄厉的尖啸化作震动整个地宫的怒吼:“骗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没有她的血!”
轰隆隆!
整座地宫剧烈震荡,仿佛天翻地覆。
五根青铜柱上的符链光芒大盛,分别从柱身中拖拽出一具被铁链洞穿的怨尸,金甲尸、青木尸、黑水尸、赤火尸、厚土尸,五行怨尸再度复苏!
但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可怕!
五具怨尸在阿沅的狂怒操控下,竟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扭曲着、拉扯着,朝着中央疯狂融合!
腐肉、白骨、金属、符文……无数材料在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下挤压、拼接,最终,一尊高达数丈,由腐烂血肉与青铜金属拼接而成的恐怖怪物——“五行尸傀”——轰然成型!
它的胸口,五行符文交织成一个狰狞的鬼面,巨大的手掌之中,一道幽绿色的能量漩涡正在飞速凝聚,散发出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
众人肝胆俱裂,这等威势,已非人力所能抗衡!
千钧一发之际,陈九陵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竟不退反进,在尸傀的恐怖威压下,坦然盘膝坐下。
他将那柄断剑横置于膝上,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出一个繁复而古朴的手印——大楚军阵之中,唯有统帅万人冲锋陷阵时,才会结出的“八百破敌阵”统帅手印!
他闭上双眼,凝神静气,脑海中不再是眼前的怪物,而是尸山血海,是千军万马的奔腾咆哮,是金戈铁马的决死冲锋!
一股无形无质,却又霸道绝伦的“破阵剑意”从他体内轰然迸发,化作意念的洪流,狠狠撞向整个地宫的共振频率!
“轰!”
一声沉闷如天神擂鼓般的巨响在地宫中回荡。
那尊威势无匹的五行尸傀,掌中的能量漩涡骤然紊乱,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全身关节处竟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崩裂声,无数金属零件与腐肉碎块簌簌掉落!
此阵,惧怕的正是“势压”!
越是精密的机关阵法,其内在的能量流转就越是稳定有序,便越是惧怕这种来自宏大意志层面的冲击!
犹如精密的钟表,被万钧巨锤迎面砸中!
陈九陵霍然起身,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断剑斜指,声如寒冰:“你们设的是五行局,老子破的,是天罗阵!”
但他并未下杀手。
这终究是一个可怜人。
他一步步走到主棺前,从怀中取出一枚残破的玉符,正是哑婆婆临行前赠予之物。
他将玉符轻轻贴在主棺之上。
嗡——
玉符与棺内阿沅的本体骸骨产生共鸣,一道微光投射在半空,浮现出一段尘封的记忆影像:
画面中,还是个小女孩的阿沅,梳着两个羊角辫,为了拯救被地脉暴动折磨的村庄,她天真地笑着,对满脸悲戚的族长说她愿意去井下。
然而,当她被放入井中,族长却背弃了誓言,下令用巨石封井,将她活活埋葬于此,以她的血脉永镇地脉。
记忆消散,一切真相大白。
陈九陵默默地取出随身的酒壶,倒了三杯烈酒。
第一杯,他洒在地上,沉声道:“此杯,敬你不负族恩,以身镇脉。”
第二杯,他点燃一张符纸,青烟袅袅,肃然道:“此香,恕世人愚昧,善恶不分。”
他举起第三杯酒,遥遥对向那具渐渐停止颤抖的干尸,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与敬意:“此愿,愿你今夜安眠,再无挂牵。”
话音落下,那凄厉的尖啸与哭声,终于彻底止歇。
阿沅枯槁的面容上,那扭曲的怨毒缓缓褪去,嘴角竟似乎微微向上扬起,仿佛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
下一刻,她的整个身躯化作了漫天飞舞的、星星点点的磷光,如夏夜的萤火虫,在这幽暗的井底盘旋一圈,最终彻底消散于虚无。
随着她的消散,地宫的震动平息,那尊破碎的五行尸傀也轰然倒塌,化作一地残骸。
陈九陵松了口气,低头看向怀中的地髓莲。
就在这时,那地髓莲竟自动分裂为两半。
一半化作一道柔和的绿光,没入昏迷的老瘸子体内,迅速治愈着他身上的毒素与伤势。
而另一半,则化作一道炽热的青绿色液体,猛地融入了陈九陵的左手掌心!
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战意,夹杂着精纯至极的生命能量,在他四肢百骸中轰然引爆!
他体内的武道真意沸腾翻滚,竟隐隐触碰到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凝元境”门槛!
掌心处,一个莲花印记若隐若现,滚烫的暖流缓缓平息。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茫茫沙丘之顶,一个身披黑袍、身形融入夜色的巡使,缓缓收起手中一块正在黯淡下去的窥天玉牌,对着虚空低声禀报:“此人已得‘归真’初验,上报阁主——九棺寻主,或将重启。”
井底,危机尽除,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陈九陵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浑身脱力,连日来的奔波与死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看了一眼身旁呼吸已经平稳下来的老瘸子,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