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卷起陈九陵破烂的衣角,他背着苏绾,一步步踏上黑脊岭的隘口。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记忆中乱石嶙峋、野草丛生的荒芜山道,此刻竟被彻底改变。
一条崭新的石阶路从隘口一直铺到山脚,路面洒满了细腻的红砂,踩上去悄然无声,仿佛踏在一条通往英灵殿的血色地毯上。
道路两旁,每隔三步便插着一根挺拔的竹竿,竿上挑着一盏盏昏黄的灯笼。
成百上千的灯笼连成两条火龙,在凛冽的山风中摇曳,却无一盏熄灭。
每一盏灯笼上,都用最朴拙的笔迹写着四个大字——迎主帅归。
道旁,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男女老少,皆是附近村落的寻常百姓。
他们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脸上刻满了风霜,手中却空无一物,没有武器,也没有农具。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沉默得像一座座山岩。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哭泣,甚至没有人交头接耳。
他们的目光汇聚在陈九陵身上,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悲恸与希望的复杂眼神。
在他们脚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只粗陶大碗,碗里盛满了清冽的米酒,酒面倒映着灯笼的火光,像无数燃烧的眼睛。
这诡异而庄重的场面,让陈九陵体内的血液几乎凝固。
他征战十年,见过万马军前的冲锋,也见过尸山血海的惨烈,却从未见过如此沉默的迎接。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拐杖、身形佝偻的老妪从人群中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满脸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一双浑浊的老眼却紧紧盯着陈九陵赤裸的双脚。
那双脚,在之前的战斗中早已被碎石和利刃割得血肉模糊。
老妪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轻轻放在了陈九陵面前的红砂地上。
她抬起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将军,别光脚打仗。”
陈九陵的脑海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与前世焚城那夜的景象重叠。
那晚,全城火海,他率残部突围,弹尽粮绝。
也正是这样一群百姓,冒着被屠戮的风险,将家中最后一点口粮、最后一件寒衣,默默地放在他们突围的路上。
没有言语,只有行动。
他怔住了,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塑。
“你看,”背上,苏绾虚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他们认的不是那口为你准备的空棺,也不是什么‘镇北军罪人’的污名。他们认的,是你还记得他们。”
话音未落,陈九陵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颈间。
他知道,那是苏绾的眼泪。
百米之外的密林中,柳明轩手持一面古朴的铜镜,镜名“清心鉴”,能照见世间一切邪祟杀念。
此刻,镜面光华流转,映出的却是让柳明轩心神剧震的画面。
镜中的陈九陵,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更无半点暴虐的杀念。
恰恰相反,他周身萦绕着万千道肉眼不可见的金色丝线,每一道丝线都代表着一个凡人的祈愿与祝福。
这些丝线汇聚在他身上,凝成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金色光晕,庄严而神圣。
“乱世祸根……?”柳明轩喃喃自语,握着清心鉴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他终于明白,师尊那句“此人乃天煞孤星,所过之处生灵涂炭”的批语,不过是用来掩盖某个惊天真相的谎言!
一个被万民如此拥戴的人,怎可能是祸根?
他心头掀起滔天巨浪,正准备悄然退去,重新审视这次的任务。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刺鼻的硫磺与机油混合的怪味,伴随着沉重的金属摩擦声,从隘口的另一端传来。
“嘿嘿嘿……看看这是谁?北境的孤魂野鬼,还有一群给他陪葬的蠢货!”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半边脸被金属面具覆盖的壮汉,带着几十名同样煞气冲天的残兵,出现在山口。
他们肩上扛着一尊狰狞无比的巨型金属造物——烬火营赖以成名的“潮汐”水压炮!
炮身布满了划痕与锈迹,炮口却黑得令人心悸,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那壮汉,正是烬火营残部首领,潮爆匠!
“这些愚民,不去供奉活着的英雄,却来祭拜一个该死的亡魂!好,很好!既然你们这么喜欢他,就该一同埋葬!”潮爆匠狞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根引信,猛地擦燃。
“嗤——”
火花四溅,引信以惊人的速度燃烧,炮口精准地对准了陈九陵和那群手无寸铁的村民!
“不!”陈九陵双目瞬间赤红,体内气血翻涌,怒吼一声便要像离弦之箭般冲出。
“别动!”苏绾却用尽最后力气,一把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声音急切如焚,“你一倒下,他们才真的完了!”
话音未落,她紧闭双眼,原本苍白的左手手心,骤然亮起一点微弱的星火。
那星火仿佛燃烧了她最后的一丝生命力,在她五指猛然张开的瞬间,无声地湮灭。
整个世界的时间,在这一刻被强行冻结了!
风停了,摇曳的灯笼凝固在空中,引信上的火花静止不动,连潮爆匠脸上狰狞的笑容都僵住了。
一切都仿佛变成了一幅琥珀中的画卷。
“五息!”苏绾的声音在陈九陵脑中响起,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陈九陵没有浪费哪怕千分之一秒。
他没有跑,而是整个人如炮弹般弹射而出,脚下的红砂被巨力震得向上飞扬,却又诡异地停滞在半空。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残影,在静止的世界中狂飙。
一息,越过人群。
三息,抵达炮前。
五息的最后一瞬,就在炮弹即将离膛的那一刹那,他纵身跃至巨大的炮管上方,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杆满是裂纹的破阵长矛。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矛尖狠狠地插入了水压炮后方的发射阀门!
“铛——咔嚓!”
时间恢复流动!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彻山谷。
被卡住推进结构的炮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狂暴的能量无法宣泄,导致整个炮身剧烈震颤,无数高压液体从阀门破损处喷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流。
危机,暂时解除!
但陈九陵知道,这还不够!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用矛刃划破自己的手腕,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洒满了矛柄。
“武意通玄!”
随着鲜血浸入,他与这杆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长矛心意相通,一股玄奥的力量顺着矛身,触碰到了炮身上一道极其隐晦的旧日刻痕。
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百年前,烬火营的第一代首领,因不忍强征民夫修筑边境工事,公然抗命,结果被安上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
而当时还是镇北军少帅的萧承煜(陈九陵的前世),曾暗中签发密令,让边军悄悄庇护了其唯一的遗孤……
真相大白!
陈九陵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惊愕不已的潮爆匠,用尽全身力气怒声喝道:“你爹死得冤,可你今天要炸的不是仇人,是百年前救过你祖宗的恩人之后!”
这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震得潮爆匠浑身剧震。
他脸上的狞笑凝固了,
就在此刻,异变再生!
“保护将军!”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那群原本沉默伫立的村民,竟不约而同地动了。
他们没有逃跑,反而从身后抄起了藏着的锄头、铁锹,甚至菜刀,怒吼着冲上前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将陈九陵和苏绾团团护在了中间。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冲在最前面,他手中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因为恐惧和愤怒,身体不住地颤抖,却依旧用嘶哑的嗓音喊出了最决绝的话语:“他是我爷爷在梦里哭了半辈子、喊了半辈子的名字!谁想动他,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踏过去!”
上千名百姓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洪流,他们的信念、他们的祈愿,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实质。
那股磅礴的心念之力,竟引动了陈九陵那杆破阵矛中潜藏的残片,使其发出了轻微的嗡鸣。
嗡——
虚空中,一道模糊的赤色人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穿着百年前的镇北军甲胄,面容不清,却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滔天战意。
那是沉寂在“归魂长河”中的一名老兵,被万民心念感召而显化的不屈意志!
赤影只做了一个动作——挥拳。
平平无奇的一拳,却带着破碎山河的气势,结结实实地轰在了那尊水压炮的核心结构上。
“砰!”
坚不可摧的精钢炮身,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陶瓷,瞬间布满裂纹,然后轰然解体,化作一地废铜烂铁。
潮爆匠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终于,“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举起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地上那堆武器残骸,失声痛哭:“我……我搞错了……我全搞错了……”
混乱之中,一道青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名领头的少年身边。
柳明轩将一枚冰冷的铜符塞入少年手中,那上面用古老的篆文刻着几个字,正是当年萧承煜签发的“免役铁券”,铁券的背面,清晰地烙印着烬火营先祖的族徽。
这枚铁券,保全了烬火营整整三代族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被百姓簇拥的陈九陵,转身没入黑暗,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语在风中回荡:“清心鉴照不出人心,但眼睛看得见。”
山风再次拂过,吹散了硝烟与血腥。
漫山遍野的红灯笼齐齐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千万双无形的手在为他送行,又像是在为他鼓掌。
陈九陵扶着苏绾,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名为葬旗谷的幽深峡谷。
他低声笑了,那笑声里有释然,有感动,更有前所未有的坚定。
“兄弟们,”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眼前的百姓说,又像是在对葬旗谷中沉睡的亡魂说,“这条路,咱们踩着人心走。”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迈开了走向宿命的脚步。
葬旗谷入口,风如刀割。
陈九陵怀抱一面不知从何而来的古老令旗,旗上“镇海”二字,在月光下隐现金光。
那是他此行的关键之物,“镇海令旗”。
他抱着它,每一步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