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露水凝在核桃叶上,李秋月被冻醒时,后背的衣服已洇成深色。她往树干深处缩了缩,粗糙的树皮蹭着脸颊,带着些微的刺痛——这痛感倒比心里那片麻木要好受些。月光透过枝桠漏下来,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去年大山摔碎的那面铜镜,再也拼不回完整的亮。
山风里卷来隐约的哭喊声,是刘佳琪的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李秋月竖起耳朵听,那哭声里混着男人的怒骂,还有扁担砸在门板上的闷响。她慢慢站起身,膝盖磕在石头上的地方泛着青,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时,踩碎了满地的核桃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快到村口时,看见刘佳琪家的院门敞着,昏黄的油灯从屋里漫出来,在地上拖出条歪斜的光带。刘佳琪的男人正揪着大山的后领往外拽,大山那条伤腿在地上拖出道泥痕,嘴里还在骂:“你个龟孙!佳琪是自愿跟我的!你在外头养女人的事当我不知道?”
“放你娘的屁!”男人一拳砸在大山脸上,“我辛辛苦苦在外头挣钱,你竟敢动我女人!今天非废了你不可!”
刘佳琪扑过去拉架,却故意往大山那边倒,胳膊肘狠狠撞在男人腰上:“当家的你别打了!都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她领口的扣子在拉扯中崩掉两颗,露出里面水红的肚兜,眼睛却瞟着被按在地上的大山,递过去个隐秘的眼神。
李秋月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看着刘佳琪把男人往屋里推,看着大山趁机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自家方向跑。她没动,直到大山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慢慢跟上去。
院门口的柴堆被踩塌了半边,是大山刚才慌不择路撞的。李秋月推开虚掩的屋门,看见大山正趴在炕沿上吐血,嘴角的血沫子溅在被面上,和昨天打翻的药渍混在一起,像朵丑陋的花。
“水……”大山看见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给我水……”
她没去灶房,转身从缸里舀了瓢凉水,兜头浇在他背上。大山疼得直哆嗦,猛地回过头,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你他妈想害死我?”
“死了干净。”李秋月把瓢往地上一扔,瓷瓢在泥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说狠话,声音抖得厉害,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泛起奇异的热。
大山大概是被她眼里的陌生吓住了,愣了半晌,突然开始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们打我……佳琪男人打我……我的腿……”他想去摸自己的腿,手刚抬起来就软下去,“秋月,我疼……”
李秋月看着他那张被打肿的脸,想起小时候他把唯一的糖块塞给她时,脸上也是这样讨好的神情。那时候他的手很干净,指甲缝里没有泥,掌心带着柴火的温度。她突然觉得很累,转身去灶房生火,往锅里添水时,手抖得厉害,水洒在灶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天快亮时,刘佳琪来了。她眼睛红肿着,脸上还有道浅浅的指痕,看见李秋月就扑通跪下了:“秋月妹子,你救救大山哥吧!我男人把他打成这样,要是传出去……”
“起来。”李秋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你恨我,”刘佳琪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抓住她的裤脚,“可大山哥是真心对我好!他说要把核桃林给我……”
“那是我爹的核桃林。”李秋月打断她,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要是再打它的主意,我就去告诉你男人,你藏在床底下的银镯子,是偷我的嫁妆。”
刘佳琪的脸瞬间白了,手猛地松开。她盯着李秋月看了半晌,突然笑起来:“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不知道?昨晚他翻出我藏的钱袋,看见里面的银镯子了。他问我哪来的,我说……是大山哥抢你的。”
李秋月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
“他最恨别人抢东西了,”刘佳琪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所以他才打得那么狠。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哄住他了,我说大山哥是被逼的,都是你……”她故意顿了顿,看着李秋月的眼睛,“都是你勾着大山哥,他才犯糊涂的。”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屋里暗下来。李秋月看着刘佳琪理了理衣襟,看着她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红痕——那是大山昨天咬的,现在却成了她向男人哭诉的证据。她突然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往桌上一拍:“你滚。”
刘佳琪大概没料到她会动刀,吓得后退一步,随即又换上那副委屈的样子:“我是来送药的……”她把手里的油纸包往桌上一放,“这是我托人从镇上买的伤药,你给大山哥用上吧。算我求你了,别让他有事……”
李秋月没看那包药,眼睛死死盯着她:“我让你滚。”
刘佳琪咬了咬唇,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声音轻飘飘的,像片羽毛:“对了,我男人说,要是大山哥再敢找我,就把他的腿打断,再把你们家的房子烧了。”
屋门被带上的瞬间,李秋月抓起那包药,狠狠扔到院门外。油纸裂开,褐色的药面撒在泥地上,被早起的鸡啄食着,很快就没了踪影。
大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趴在炕沿上看着她:“你把佳琪气走了?”
“她不是你能碰的人。”李秋月往锅里下了把米,米是她藏在柴房的,够吃两顿,“也不是你能惹的人。”
“你懂个屁!”大山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来,“佳琪说了,等她男人走了,就跟我过日子!到时候……”
“到时候她男人打断你的腿,烧了我们的房子。”李秋月盛了碗米汤,往他面前一放,“喝了滚去床上躺着,别死在我眼前。”
大山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子:“你吃醋了?李秋月,你是不是吃醋了?”他想去抓她的手,被她猛地躲开,“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金贵的李家丫头?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还能上山采货……”
“我采的货,不会再给你换钱去赌。”李秋月打断他,“也不会给你换缎子,给刘佳琪做头巾。”
“你敢!”大山把碗往地上一摔,瓷片溅到她脚边,“这个家还轮得到你做主?等我腿好了……”
“你的腿好不了了。”李秋月看着他那条打着夹板的腿,夹板在昨天的打斗中松了,露出里面青紫的皮肉,“刘佳琪男人那扁担,正打在你伤处。”
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想去摸自己的腿,手却像被钉在炕上似的动不了。李秋月看着他眼里的恐惧,突然觉得心里那片麻木的地方,裂开了道细缝,漏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苦艾混着黄连。
她转身去后山的核桃林,刚走到半山腰,就看见刘佳琪的男人在砍树。锋利的斧头劈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爹亲手栽的那棵最大的核桃树,已经被砍得只剩半拉树干,树汁顺着伤口流下来,像在流血。
“你干啥!”李秋月冲过去,想夺他手里的斧头,“这是我家的树!”
男人把斧头往地上一拄,冷冷地看着她:“你家男人搞我女人,拿几棵破树抵账,便宜你们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连你一起砍了!”
李秋月扑到树桩上,想用身体护住剩下的树。树干上还留着她小时候刻的记号,一道一道,记着她长高的尺寸。斧头又落下来,离她的手只有寸许,木屑溅在她脸上,带着核桃树特有的清香。
“让开!”男人吼道,眼睛红得吓人。
“不许砍!”李秋月死死抱住树干,树皮上的纹路硌进掌心,“这是我爹的树!是我的念想!”
就在这时,刘佳琪来了。她拽着男人的胳膊往回拉:“当家的!别跟个疯女人计较!我们回家!”她给男人使了个眼色,又偷偷朝李秋月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得意。
男人被她拉走了,临走时狠狠瞪了李秋月一眼:“这事没完!”
刘佳琪走在后面,经过李秋月身边时,故意踩了她一脚:“妹子,别傻了。男人的心不在你这,守着几棵破树有啥用?”她压低声音,“我男人说了,下午就来把剩下的树全砍了,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把藏起来的钱交出来,不然……”
李秋月没理她,从地上捡起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石头的棱角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看着刘佳琪扭着腰肢跟男人走远,看着那棵被砍断的核桃树在风里摇晃,像个站不稳的老人。
中午的太阳很毒,晒得地上的石头发烫。李秋月坐在树桩上,看着地上的树汁慢慢凝固,变成深褐色,像块干涸的血痂。她想起爹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秋月,守住这林子,就像守住自己的根。”那时候她不懂,现在才明白,根断了,人就像飘在水里的叶子,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大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拄着根新削的木棍,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脸上的肿消了些,嘴角的伤口结了层黑痂,看见她手里的石头,突然笑了:“你还真把这破树当宝了?等我腿好了,不用他们砍,我自己就把它卖了。”
李秋月没回头,抓起石头就朝他扔过去。石头擦着他的耳朵飞过,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山被吓了一跳,随即暴怒起来:“你他妈敢打我?”他举起手里的木棍就朝她走来,那条伤腿在地上拖出难听的声响。
李秋月站起身,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那棵没被砍断的核桃树。她看着大山眼里的凶光,突然不怕了。死在这里也好,跟这些核桃树一起,变成山里的土,至少不用再看他的脸,不用再闻刘佳琪身上的雪花膏味。
木棍挥过来的时候,她闭上了眼。可预想中的疼痛没落下,却听见大山“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她睁开眼,看见刘佳琪的男人正站在大山身后,手里攥着块石头,石头上沾着血。
“还敢来?”男人把石头往地上一扔,又朝地上的大山踹了几脚,“上次没打够是吧?”
大山在地上滚着,嘴里胡乱骂着,突然抓住男人的裤脚:“是她!是李秋月勾引我!她说只要我把核桃林给她,她就……”
李秋月的心猛地沉下去,像掉进了冰窖。她看着大山那张扭曲的脸,看着他编造出的谎言,突然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慢慢蹲下身,手指抚过核桃树粗糙的树皮,摸到上面还没干的树汁,黏糊糊的,像谁的眼泪。
男人的拳头挥过来时,她没躲。可拳头却落在了大山脸上,男人一边打一边骂:“你当我是傻子?这婆娘要是想勾你,还会守着这些破树?”他大概是打累了,喘着粗气看着李秋月,“你也真是个傻的,被这种人渣糟践了这么多年。”
李秋月没说话,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地上的树汁里,晕开小小的圈。她看着男人把大山拖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风吹过核桃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李秋月靠在树干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掌心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又裂开了,血珠滴在树桩的断面上,和凝固的树汁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泪。
日头慢慢往西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她知道,等天黑了,她还是要回家,要给大山处理伤口,要看着那半棵核桃树在夜里慢慢枯去。可现在,她只想在这里坐着,闻着核桃树的清香,听着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像小时候那样,仿佛爹和娘还在身边,仿佛那些好时光,从来都没走。
树影越来越长,渐渐漫过她的脚,漫过她的手,漫过她脸上的泪痕。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几声晚归的鸟鸣,清脆得像碎玻璃,在空旷的山里打着转,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