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头顶时，李秋月和狗蛋才走到村口。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几个婆娘正凑着纳鞋底，看见他们俩并肩走来，手里的针线都停了，眼神在李秋月背上的背篓和狗蛋身上打了个转，又赶紧低下头去，嘴上却没闲着，嗡嗡的私语像被惊飞的马蜂。
“那不是王老五的人吗？跟着李家媳妇干啥？”
“看她背篓鼓鼓囊囊的……莫不是真挖着啥宝贝了？”
“可怜见的，男人赌得断了腿，婆刚咽气，还得自己往悬崖上爬……”
李秋月像没听见，径直往家走。后颈的碎发被汗粘在皮肤上，黏糊糊的，背篓里的红布包硌着腰，像是块烧红的烙铁。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同情，有好奇，还有些藏在眼角的幸灾乐祸——就像当年她刚嫁过来，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村里人也是这样看她，说大山这辈子走了桃花运。
“妹子，我先去跟王哥说一声？”狗蛋在院门外停下脚，搓着手有些局促。他刚才在山上还觉得这女人可怜，这会儿到了人跟前，倒想起自己是来讨债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李秋月解开背篓的绳子，把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你跟他说，棺材钱和郎中钱得先扣出来，剩下的再还赌债。”她的指尖还沾着崖壁上的泥，在红布上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
“这……”狗蛋有点犯难，王老五的规矩是见钱就收，哪容得讨价还价。但看着李秋月眼里的光，那光比鹰嘴崖的雾还清亮，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成，我去说说。”
院里传来张婶的哭声，混着木匠刨木头的沙沙声。李秋月推开院门，看见王木匠正蹲在堂屋门口做棺材，薄木板堆在地上，白花花的木屑飞得到处都是。张婶坐在门槛上抹眼泪，看见她进来，赶紧站起身：“秋月，你可回来了！大山刚才又闹着要喝水，我给他端过去，他倒把碗摔了……”
“我去看看。”李秋月把红布包放在灶台上，刚要转身，就听见西厢房传来大山的喊叫：“李秋月！你把参弄哪儿去了？是不是想私藏？”
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走进西厢房。大山趴在炕上，断腿用块破布缠着，血把布浸透了，黑糊糊的一片。他看见李秋月进来，眼睛瞪得通红，像头被惹急的野兽：“我问你话呢！那参呢？”
“卖了钱给娘买棺材，给你治腿。”李秋月拿起墙角的布巾，蘸了点水缸底的水，想给他擦把脸。
大山一把挥开她的手，布巾掉在地上，溅起的泥水打在她裤脚上：“放屁！那参是我的！我要拿去翻本！等我赢了钱，别说棺材，就是给娘买块好坟地都够！”
“娘等不起了。”李秋月捡起布巾，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她昨天夜里就断气了，眼睛一直望着屋顶，像是在等你回来。”
大山的喊声戛然而止，嘴巴张着，半天没合上。眼里的红慢慢褪了，换上点别的东西，像被雾蒙住的山，看不真切。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把头埋进枕头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头受伤的牲口。
李秋月没劝，转身去灶房烧水。水缸里的水真的见底了，她拿起那只豁了口的瓢，刮了半天，才凑够半锅水。柴火是湿的，烟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分不清是被熏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也是这样趴在炕上哭。那天他去镇上卖山货，被人骗了，揣着的钱全是假的。她没骂他，只是默默地给他煮了碗鸡蛋面，看着他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时他攥着她的手说：“秋月，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不起你。”
灶膛里的火慢慢旺起来，映得她脸发烫。她摸了摸怀里的烫伤膏，油纸包已经被汗浸得发软，里面的膏体大概也化了。她想起狗蛋递药膏时的样子，耳朵有点热，赶紧低下头去添柴。
“李家媳妇！”院门外传来王老五的大嗓门，“参呢？赶紧拿出来！”
李秋月端起刚烧开的水，倒在破碗里晾着，没出去。王老五带着两个汉子闯进来，手里的烟杆在门框上磕得砰砰响：“狗蛋说你要扣钱？我告诉你，少一分都不行！”
“娘的棺材钱，郎中的诊费，一分都不能少。”李秋月转过身，手里还攥着那只破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剩下的，你全拿走。”
王老五的目光落在灶台上的红布包上，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李秋月往旁边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他的手：“先请郎中来给大山接骨，再让王木匠把棺材做好。”
“你个娘们还敢跟我讨价还价？”王老五瞪起眼，烟杆差点戳到她脸上，“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这破屋掀了？”
“掀了也没用。”李秋月迎着他的目光，一点都没退，“参在这儿，人也在这儿。你要是把事做绝了，我现在就抱着参跳后山崖，到时候你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得担条人命。”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狠劲，像崖壁上的石头，硬邦邦的。王老五被她看得有点发怵，这女人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逼急了这么不怕死。他咂了咂嘴，烟杆往腰里一别：“行！我就信你一回！但这参得先放我这儿！”
“不行。”李秋月把红布包抱在怀里，“等棺材落了地，郎中接好了骨，我亲手给你送去。”
王老五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笑了：“你这娘们，倒是比你男人有种。行，就按你说的办！但我得把狗蛋留下，盯着你！”
李秋月没说话，算是答应了。王老五带着人走了，临走时还瞪了眼西厢房，大概是听见了大山的哭声，觉得晦气。院里只剩下王木匠还在刨木头，沙沙的声音里，掺着大山断断续续的呜咽。
“秋月，你把参给我看看呗？”张婶凑过来，眼里满是好奇，“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七两重的老参呢。”
李秋月解开红布包的一角，露出里面紫彤彤的参体，须子又密又长，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张婶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娘哎，真是个宝贝！这得值多少钱啊……”
“够过日子了。”李秋月重新包好，放进灶膛边的陶罐里，又用几块石头压住，“张婶，麻烦您去镇上请趟郎中，就说……就说钱先欠着，等卖了参就给。”
“我去吧。”狗蛋突然开口，从墙角拎起根扁担，“我跑得快，顺便去给大山买两贴膏药。”
李秋月看着他，想说不用，又想起自己实在走不开，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狗蛋“嗯”了一声，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不像刚从鹰嘴崖爬回来。张婶看着他的背影，凑到李秋月耳边小声说：“这后生看着还行，比你家大山强多了……”
李秋月的脸腾地红了，赶紧低下头去洗碗，碗沿磕在灶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听见西厢房的哭声停了，大山大概是累了，开始哼哼唧唧地喊疼，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端着晾好的水进去，大山果然不闹了，眼巴巴地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还没退，却没了刚才的凶劲。“水……”他哑着嗓子说。
李秋月把碗递到他嘴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喉结上下滚动。阳光从窗纸的破洞里钻进来，照在他脸上，能看见胡茬里藏着的泥灰，还有眼角没擦净的泪。
“疼……”大山喝完水，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秋月，我腿疼……”
“等会儿郎中来了，给你接上就不疼了。”李秋月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攥得更紧。
“秋月，”大山的声音发颤，“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跟我离，我以后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
李秋月没说话。她看着屋顶的破洞，那里还在往下掉灰，落在大山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白花花的盐。她想起昨天在鹰嘴崖，风把雾吹开的那一刻，她看见远处的山连绵起伏，像永远走不完的路。
“娘的寿衣还没缝好。”她终于抽出了手，“我得去忙活了。”
大山没再拦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有悔恨，有害怕，还有点别的什么，像团理不清的乱麻。李秋月走到堂屋，坐在婆婆的遗体旁，拿起针线继续缝寿衣。王木匠已经把棺材的框架做好了，白花花的木板立在墙边，像个沉默的巨人。
阳光慢慢移到地上，照在寿衣的蓝布上，泛着柔和的光。李秋月的针脚又密又匀，每缝一针，就想起婆婆教她的话：“做衣服跟做人一样，针脚得正，才能立得住。”
她想起自己刚学做针线活时，总是把线缝歪，婆婆就拿着她的手一针一针地教，说：“慢慢来，日子长着呢。”那时她还觉得日子真长，长得像山里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完。
现在她才知道，日子其实很短，短得像婆婆没说完的话，像大山没兑现的承诺，像她藏在灶膛边的那支老参，看着是个希望，其实早就被债缠得喘不过气。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狗蛋回来了，还带着个背着药箱的老头，大概就是郎中。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布屑，迎了出去。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把那道青紫色的巴掌印晒得很明显，像朵开败了的花。
“郎中来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狗蛋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贴黑膏药，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我问过了，这药治跌打损伤最管用。”
李秋月接过膏药，说了声“谢谢”。她看着郎中走进西厢房，听着大山又开始喊疼，看着王木匠继续刨木头，看着狗蛋蹲在门槛上抽烟，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那红布包着的参，看着是个宝贝，其实裹着的全是债，一笔一笔，都得用血汗来还。
她重新坐下，拿起针线，继续缝寿衣。针穿过布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阳光慢慢移过她的手，落在地上，像块暖烘烘的布，却暖不透这满屋子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