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李秋月往铁锅里添了瓢山泉水,白雾裹着松木的焦香扑在脸上,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视线落在灶台角落那半块蔫巴巴的红薯上。红薯是昨天大山从镇上换回来的,揣在怀里捂热了一路,回来时外皮都蹭破了,他掰了大半给她,自己就留了这么一小块,说是下午下地饿了垫肚子。
窗外的天色已经沉得发黑,山风卷着碎叶子撞在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她把红薯放进灶膛余烬里埋着,想着等大山回来,刚好能扒出来吃,甜丝丝的暖到心里。这种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用力掐断——前天傍晚,她去后山割猪草,在老槐树下撞见大山和刘佳琪站在一起,刘佳琪手里拿着个花布包,正往大山兜里塞什么,大山没躲,反而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一幕像根细针,扎在她心口上,这两天不管做什么都硌得慌。
“秋月,在家吗?”院门口传来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快。
李秋月握着锅铲的手紧了紧,锅沿被她攥得发白。她没应声,听见脚步声从院坝走到厨房门口,刘佳琪探进头来,穿了件新买的碎花衬衫,领口别着个小小的塑料蝴蝶发卡,是镇上供销社里卖的那种。
“忙着呢?”刘佳琪笑着走进来,目光扫过灶台,落在那半块红薯上,“哟,还烤红薯呢,大山哥最爱吃这个了。”
李秋月把火钳往灶膛里一插,火星子溅出来,她压着声音:“有事?”
“也没啥大事,”刘佳琪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放在案板上,“我娘昨天做的糖糕,给你们拿两块尝尝。对了,大山哥呢?没跟你一起在家?”
“下地了。”李秋月的声音更冷了些。她知道刘佳琪是故意的,村里谁不知道大山每天这个点都会回来,除非有特别的事。刘佳琪就是笃定大山没回来,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过来。
刘佳琪没接话,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慢慢喝着,眼睛却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灶台上摆着两个粗瓷碗,碗沿都有细小的豁口,是他们结婚时隔壁王婶送的;墙根立着的锄头,木柄被磨得光滑发亮,是大山亲手做的;就连挂在房梁上的腊肉,也是去年冬天大山冒着雪去后山打的野猪,舍不得吃,熏了挂着,说等开春她身子弱,炖给她补身体。
这些东西,刘佳琪都看在眼里,嘴角的笑却没淡:“秋月姐,你看你这日子过的,每天围着灶台转,大山哥在外头累死累活,你也不心疼心疼他。”
李秋月猛地转过身,盯着刘佳琪:“我心疼不心疼,不用你管。刘佳琪,你是邻村的,别来我们家掺和事。”
“我掺和什么了?”刘佳琪把水瓢往缸沿上一放,声音也提了点,“我就是觉得大山哥可怜,每天干那么重的活,回家连口热饭都不一定准时吃上。不像我,我要是跟大山哥在一起,肯定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这话像把刀,直接捅在了李秋月的心口。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知道自己嘴笨,说不过刘佳琪,只能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大山是我男人,我们是拜过堂、领过证的夫妻,轮不到你来说这些。”
“夫妻又怎么样?”刘佳琪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却带着十足的挑衅,“你以为大山哥真的喜欢你?他跟我说,跟你在一起就是过日子,没什么感情。他喜欢的是我这样的,能跟他说说话,能陪他去镇上,能给他解闷的。你呢?除了做饭、喂猪、下地,你还会什么?”
李秋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粗糙的灶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反驳,想说她也会给大山缝衣服,想说她会在大山生病时整夜守着他,想说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在外头干活不用操心。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是大山回来了。李秋月赶紧抹掉眼泪,转过身去,假装在看锅里的水开了没有。
“佳琪也在啊?”大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疲惫,却没什么异样。
刘佳琪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眼眶红红的,看向大山:“大山哥,我就是来给你们送点糖糕,没想到秋月姐误会了,还说了我几句……”
大山皱了皱眉,看向李秋月:“秋月,怎么回事?”
李秋月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问缘由,先问她怎么回事。她抬起头,看着大山,他的额头上全是汗,衣服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背上,裤脚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可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关心,只有质问。
“我没说她什么,”李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平静,“是她自己说,她要是跟你在一起,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大山的脸色变了变,看向刘佳琪。刘佳琪赶紧低下头,小声说:“大山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觉得秋月姐太辛苦了,想帮你分担一点。”
“行了,”大山打断她,语气有些不耐烦,“佳琪,你先回去吧,我跟秋月有话说。”
刘佳琪看了看大山,又看了看李秋月,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她还回头说了句:“大山哥,那糖糕你记得吃,别放坏了。”
院子里的脚步声远了,厨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李秋月低着头,不敢看大山的眼睛。她等着他解释,等着他说刘佳琪是胡说八道,等着他像以前一样,把她搂进怀里,说他只喜欢她一个人。
可大山没说话,他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把瓢往缸沿上一放,转身看着她:“秋月,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小心眼?佳琪就是来送点东西,你至于跟她吵架吗?”
“小心眼?”李秋月猛地抬起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小心眼?她当着我的面说,想跟你在一起,想伺候你,你让我怎么不生气?大山,你告诉我,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天傍晚,我在老槐树下看见你们了,你替她拢头发,你还接了她给你的东西,那是什么?”
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什么拢头发?你看错了吧?那天我就是遇见她,问了她几句家里的事,她给我的是她娘种的黄瓜,让我给你带回来吃。”
“黄瓜?”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直流,“那黄瓜呢?我怎么没看见?大山,你能不能别骗我了?你以为我瞎吗?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没躲,你还笑了,你对着她笑的时候,我从来没见过。”
结婚这三年,大山对她一直很好,虽然话不多,但什么事都想着她。春天她想吃香椿,他大清早爬上山去摘;夏天她怕热,他晚上坐在院坝里给她扇扇子;秋天她收割庄稼累得直不起腰,他抢着把最重的活都干了;冬天她手冻裂了,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
那些好,都是真的。可现在他对刘佳琪的好,也是真的。
大山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也硬了起来:“就算我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又怎么样?她是邻村的,又是我小学同学,互相照顾一下怎么了?你非要这么斤斤计较吗?李秋月,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成熟一点?”李秋月的声音抖得厉害,“在你眼里,我计较你们的事,就是不成熟?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成熟?是看着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还笑着说没关系吗?大山,你忘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了吗?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不会让我受一点委屈,你都忘了吗?”
大山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没忘,结婚那天,他喝了点酒,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会一辈子对她好。可这些日子,跟刘佳琪在一起,他觉得很轻松。刘佳琪会说话,会逗他开心,会跟他聊镇上的新鲜事,不像李秋月,总是安安静静的,除了家里的事,什么都不说。
他知道自己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跟刘佳琪多待一会儿。
“我没忘,”大山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跟佳琪真的没什么,就是朋友。秋月,你别胡思乱想了,行吗?”
“胡思乱想?”李秋月指着案板上的糖糕,“这就是你说的朋友?朋友会天天往你家里跑?朋友会当着你的面,跟你老婆说想跟你在一起?大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她,真的只是朋友吗?”
大山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他却没感觉。他看着李秋月哭得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走过去抱住她,想跟她说对不起,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要是实在不信,那我也没办法。我累了,想吃饭。”
李秋月看着他,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她明白了,他不会解释,也不会道歉,他只会逃避。
她擦干眼泪,转过身,把灶膛里的红薯扒出来。红薯已经烤得焦黑,外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四溢。可她闻着这香味,却觉得一阵恶心。
她把红薯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两半,一半推到大山面前:“吃吧,你最爱吃的烤红薯。”
大山看着那半块红薯,又看了看李秋月苍白的脸,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拿起红薯,慢慢啃了起来。红薯很甜,可他却觉得没什么味道,像嚼着蜡。
李秋月没吃饭,她坐在灶台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大山一口一口地啃着红薯,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落在地上,很快就干了,像从来没有流过一样。
窗外的山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吱呀作响。霜降了,山里的夜晚越来越冷。李秋月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却觉得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冷。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那天老槐树下的一幕开始,就已经变了。就像这半块红薯,虽然还是甜的,可吃的人变了心,味道也就不一样了。
大山吃完红薯,把碗筷放在水槽里,没洗,转身就往房间走。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李秋月,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推门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扇门,像一道鸿沟,把他们两个人隔在了两边。
李秋月坐在小凳子上,直到灶膛里的火完全灭了,厨房里变得冷冰冰的,她才慢慢站起来。她走到水槽边,拿起大山用过的碗,慢慢洗着。碗沿的豁口划了她的手,流出一点血,滴在水里,很快就淡了。
她没在意,只是一遍遍地洗着碗,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那些难过和委屈,都一起洗掉。
洗完碗,她走到院子里。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月光洒在院子里,地上的石头、柴火堆,都像蒙了一层霜。她抬头看着月亮,想起结婚那天,也是这样的月亮,大山拉着她的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说要跟她一起,在这山里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孩子,等老了,就坐在院坝里晒太阳。
那时候的月亮,是暖的。可现在的月亮,却冷得像冰。
她蹲在院子里,抱着膝盖,小声地哭了起来。山风吹着她的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脸上,像一张网,把她困在里面,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她也不知道,那个曾经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还能不能再回到她身边。
夜越来越深,山里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李秋月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飘在冰冷的空气里,像一根快要断了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