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走到山脚下那片乱石滩时,包袱带忽然断了。蓝布花袄裹着银镯子滚出来,落在一块沾着霜的青石板上,针脚处还沾着她昨天扎破手指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淡褐色的印子。她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布角,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大山的,那脚步声又轻又碎,像山雀踩在枯叶上。
“秋月姐!你等等!”
是二婶。老太太挎着个藤条筐,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显然是追了一路。李秋月捏着袄角站起身,看见二婶跑到跟前,扶着膝盖直喘气,筐里的鸡蛋撞得“当当”响。
“你这孩子,咋说走就走?”二婶抹了把额头的汗,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大山那混小子是猪油蒙了心,你别跟他置气啊!家里的玉米还没晒透,灶台上还温着你昨晚煮的红薯,你这走了,日子咋过?”
李秋月的眼圈又热了。二婶是看着她长大的,去年她发烧,老太太半夜摸着黑上山采柴胡,回来时脚崴了,肿得像馒头,还笑着说“丫头好了比啥都强”。她吸了吸鼻子,把花袄塞进包袱,用断了的带子系了个死结:“二婶,我不走远,就去镇上看看。”
“看啥?镇上有啥好看的?”二婶把筐往她怀里塞,“拿着,这是家里刚下的蛋,你带着路上吃。大山今早从佳琪家回来,看见你把钥匙压在石墩子底下,脸都白了,蹲在院门口抽烟,抽了一地的烟蒂子。”
李秋月的手顿了顿。她能想象出大山那副模样——眉头皱成疙瘩,烟卷叼在嘴角,火星子掉在裤脚上也不知道烫。以前他跟她吵架,也总这样,蹲在门槛上抽烟,等她把饭端到跟前,才蹭过来小声说“秋月,我错了”。可这次不一样,他身边有了刘佳琪,再也不会等她端饭了。
“二婶,蛋我不能要。”她把筐推回去,“您留着给小侄子补身子。我走了,您回去吧,别让大山知道您来送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敢再回头。二婶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混在山风里,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她沿着土路往下走,路两旁的野菊花都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沾着晨露,冷得像她的手。
走到镇上时,日头已经升到头顶。镇上比山里热闹,挑着担子的货郎边走边喊,卖包子的铺子冒着热气,香味飘得老远。李秋月找了个墙角站着,看着来往的人,忽然觉得有点慌——她长这么大,除了跟着大山来镇上换过几次油,从没一个人来过这么热闹的地方。
“姑娘,要找活干不?”
一个围着蓝布围裙的妇人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妇人是街口面馆的老板娘,姓张,看李秋月长得周正,手脚也利索,就问她愿不愿意来店里帮工,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两块钱。李秋月想了想,点了点头——她总得找个地方落脚,总不能一直晃荡。
面馆的活计不轻松。天不亮就要起来择菜、和面,中午客人多的时候,端碗、擦桌子、洗碗,忙得脚不沾地。张老板娘人挺好,知道她是山里来的,没欺负她,还总把客人剩下的包子给她留着。李秋月干活勤快,不管是和面还是洗碗,都做得干干净净,店里的老主顾都喜欢她,说这姑娘看着文静,干活倒是麻利。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山里该下雪了,镇上也冷了,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李秋月攒了十块钱,藏在贴身的布兜里,想着等年底,就去县城看看,听说县城里有大工厂,能挣更多的钱。
这天晚上,她洗完碗,正坐在灶房里烤火,张老板娘端着碗姜汤走进来,坐在她身边:“秋月,跟你说个事。”
李秋月抬起头,看见老板娘脸上有点为难,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有个男的来店里,说是你……亲戚。”老板娘抿了口姜汤,“长得高高壮壮的,穿件灰布褂子,裤脚沾着泥,一看就是从山里来的。他问你在不在这儿,我没敢说,就说你早就走了。”
李秋月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是大山。除了他,没人会从山里特意来镇上找她。她想起上回二婶说的,他蹲在院门口抽烟,抽了一地的烟蒂子,心里忽然有点乱。
“那人看着挺着急的,”老板娘接着说,“他说他找了你半个月,问遍了镇上的铺子,才问到这儿来。他还说,要是你在这儿,让你……有空回山里看看,家里的玉米囤子漏了,灶台上的锅都锈了。”
李秋月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家里的玉米棚子是她去年跟大山一起搭的,她特意在顶上加了层油布,怎么会漏?灶台上的铁锅,她走之前擦得干干净净,怎么会锈?他就是想找个理由让她回去,可他明明有了刘佳琪,为什么还要找她?
“老板娘,谢谢您。”她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别告诉他我在这儿,我不想见他。”
老板娘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行,我知道了。你要是想通了,就跟我说,我帮你给他捎信。”
老板娘走后,灶房里只剩下柴火“噼啪”的声音。李秋月坐在火边,手里攥着那十块钱,心里像翻倒了的五味瓶。她想起以前,她跟大山在灶房里做饭,他烧火,她炒菜,火苗映在他脸上,他笑着说“秋月,你炒的菜比城里饭馆的还好吃”。那时候灶房里总是暖暖的,飘着饭菜的香味,可现在,她一个人坐在火边,却觉得比山里的冬天还冷。
第二天一早,李秋月刚起床,就听见店门口有人吵架。她走出去,看见一个穿着粉格子衫的姑娘正跟张老板娘拉扯,姑娘头发乱了,脸上挂着泪,嘴里喊着:“你肯定知道李秋月在哪儿!你快告诉我!不然我就砸了你的店!”
是刘佳琪。
李秋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躲在门后,看见刘佳琪手里攥着块粉色的花布,正是大山上次给她买的那块,布角已经磨破了。张老板娘拉着她的胳膊,脸色很不好:“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都说了不知道,你还胡搅蛮缠!”
“你骗人!”刘佳琪哭着喊,“大山哥都跟我说了,他看见你店里有个姑娘跟李秋月长得一样!你快让她出来!我要跟她算账!”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佳琪,你别闹了!”
大山跑过来,一把拉住刘佳琪,脸上满是无奈。他穿着件旧棉袄,袖口磨破了,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看着比以前瘦了不少。他看见躲在门后的李秋月,眼睛一下子亮了,刚想走过去,刘佳琪就抱住了他的胳膊:“大山哥,你别去找她!你说过要跟我在一起的!”
大山皱着眉头,想推开刘佳琪,可刘佳琪抱得更紧了:“我不管!你要是去找她,我就死给你看!”
李秋月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忽然就凉了。她走出门口,看着大山,声音很平静:“你来找我干啥?”
大山看见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刘佳琪抢先开了口:“李秋月!你真在这儿!你为什么要勾引大山哥?你都走了,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勾引他?”李秋月笑了笑,眼泪却差点掉下来,“刘佳琪,你问问大山,是谁当初天天往我们家跑,是谁穿着我教他娘做的糖糕,是谁戴着本该属于我的戒指?你问问他,这些年,我跟着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刘佳琪被她说得脸通红,躲到大山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大山哥,你快说啊!你说你爱的是我,你说你从来没爱过她!”
大山看着李秋月,眼神里全是愧疚。他想起以前,他生病的时候,秋月背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他盖房子的时候,秋月跟着他搬石头,手上磨出了血泡;他说要娶她的时候,秋月笑得像朵花,眼睛里全是光。可他呢?他被刘佳琪的年轻漂亮迷了眼,忘了秋月的好,忘了他们一起吃过的苦,忘了他们的承诺。
“秋月,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颤,“我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山里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李秋月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大山,你告诉我,怎么重新开始?你跟刘佳琪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怎么算?我受的那些委屈,怎么算?我走的时候,看见家里的糖糕滚了一地,看见灶台上的锅冷了,看见玉米囤子上的霜,你告诉我,怎么重新开始?”
大山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粘不起来了;有些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刘佳琪看着大山的样子,知道他心里还想着李秋月,哭得更凶了:“大山哥,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你要是跟她回去,我怎么办?”
大山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一边是他爱过的、陪他吃过苦的秋月,一边是他现在喜欢的、年轻漂亮的佳琪,他不知道该选谁。
李秋月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心里忽然就释然了。她擦了擦眼泪,看着大山,声音很坚定:“大山,你不用为难。我不会跟你回山里,也不会再纠缠你。你好好跟佳琪过日子,以后,我们就当从来不认识。”
说完,她转身走进店里,再也没有回头。
大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空了一块。他想起以前,秋月总是这样,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都会原谅他,都会笑着说“大山,下次别再这样了”。可这次,她没有原谅他,也没有回头。
刘佳琪拉着他的胳膊:“大山哥,我们走吧,我们回山里,再也不来找她了。”
大山点了点头,跟着刘佳琪往回走。可他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看着面馆的门,希望李秋月能出来喊他的名字,希望她能原谅他,希望他们能重新开始。可面馆的门一直关着,再也没有打开。
李秋月坐在灶房里,看着锅里的姜汤慢慢凉下去,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锅里。她想起山里的家,想起灶台上的锅,想起玉米囤子,想起大山。可她知道,那些都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以后的日子,她要一个人过了。也许会在镇上一直干下去,也许会去县城,也许会去更远的地方。但她知道,她会好好过日子,会忘了大山,忘了那些难过的事,会像山里的野草一样,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都能好好地活着。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上飘。李秋月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远处的山,山顶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进店里,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
日子总要过下去,不管有多难。就像山里的春天,不管冬天有多冷,总会来的;就像地里的庄稼,不管遇到多大的灾,总会发芽、开花、结果。她相信,她的春天,也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