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是被鸡叫惊醒的。
窗纸刚泛出点鱼肚白,灶房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她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被褥,昨夜的余温早散了,只剩一片冰凉。起身披了件夹袄走到门口,看见大山蹲在灶台前,正用柴刀劈着昨天没劈完的柴禾。
他穿着那件灰布衬衫,第二颗纽扣还是歪歪扭扭地缝在上面,线色浅得刺眼。听见脚步声,他手里的柴刀顿了顿,转过头来,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
“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想着把早饭做了,你再睡会儿。”
李秋月没说话,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哗啦啦地浇在脸上。冰凉的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也让她想起昨晚放在桌上的红布包——此刻它还安安稳稳地摆在那里,钱一沓沓地码着,连皮筋都没动过。
“娃呢?”她擦了擦脸上的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溪水。
“还睡着,”大山把劈好的柴禾放进灶膛,“我刚才去看过,被子盖得严实。”
锅里的水慢慢热起来,冒着细小的气泡。李秋月走到墙角,拿起昨天没归拢完的黄豆杆,一根根地往柴房里搬。指腹的伤口还没好,碰到粗糙的豆杆壳,又渗出了点血珠。她没在意,就像没在意大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像雾一样蒙在上面。
“秋月,”大山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恳求,“昨天的事,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对我,行不行?”
李秋月搬柴的动作没停,豆杆壳在她手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没怎样,日子该过还是要过。”
她不是不想闹,不是不想哭,只是昨晚坐在门槛上想了一夜,想通了很多事。哭和闹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娃害怕,让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碎得更彻底。她是娃的娘,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就算天塌下来,她也得撑着。
早饭是玉米糊糊和昨天剩下的红薯。大山把盛好的糊糊端到她面前,又把最大的一块红薯放在她碗里:“多吃点,今天还要去地里收白菜。”
李秋月拿起勺子,慢慢地喝着糊糊。玉米糊糊很稠,带着点焦香,是大山最拿手的。以前她总夸他煮的糊糊好喝,他就笑着说:“你喜欢,我天天给你煮。”可现在,再好喝的糊糊,也尝不出甜味了。
娃醒了,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看见大山,欢快地喊了声“爹”,就扑到他怀里。大山把娃抱起来,脸上露出了点笑容,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像是被风一吹就散了。
“爹,你怎么了?”娃仰着小脸,用小手摸着大山的胡茬,“你的脸好扎人。”
“没事,”大山把娃放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爹就是没刮胡子。走,咱们去洗脸,吃了早饭,爹带你去地里拔萝卜。”
娃欢呼着跑开了,屋子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点。李秋月看着大山和娃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她想起娃小时候,大山总是把他架在脖子上,带着他去山上摘野果,去溪边摸小鱼,那时的大山,眼里只有她和娃,只有这个家。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吃过早饭,大山背着背篓,拿着锄头,准备去地里收白菜。李秋月把娃的棉袄穿上,又给他系好围巾,牵着他的手:“走吧,跟爹娘去地里。”
山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还结着层薄霜。大山走在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想帮李秋月牵娃,可每次伸出手,都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像根被冻住的树枝。
地里的白菜长得很好,绿油油的,外面裹着层厚厚的菜叶,像一个个胖娃娃。大山拿起锄头,开始挖白菜,动作麻利得很。李秋月牵着娃,蹲在旁边拔萝卜,娃拿着小铲子,像模像样地挖着,时不时地举起挖到的小萝卜,兴奋地喊:“娘,你看,我挖到一个小萝卜!”
李秋月笑着摸了摸娃的头,可那笑容没到眼底,就像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是灰蒙蒙的,没有太阳,风一吹,带着刺骨的冷。
“秋月,”大山挖完一垄白菜,直起腰来,捶了捶酸痛的腰,“中午我去镇上买点肉,给你和娃包包子吃。”
李秋月没抬头,继续拔着萝卜:“不用了,家里还有红薯,蒸红薯吃就行。”
她不是不想吃肉,只是觉得没必要。自从知道他和刘佳琪的事,她就觉得,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变得不纯粹了。他买的肉,他做的饭,甚至他说的话,都像是掺了沙子,硌得人难受。
大山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挖白菜。阳光慢慢升起来,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洒在地里,却没带来多少暖意。李秋月看着大山的背影,他的肩膀还是那么宽,可看起来却比以前佝偻了些,就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再也直不起来了。
中午的时候,他们把白菜和萝卜都收完了,装了满满两大背篓。大山背着重的那个,李秋月背着轻的,牵着娃,慢慢往家走。路上碰到了邻村的王婶,王婶看着他们,眼神有些复杂,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笑了笑,点了点头。
李秋月知道,王婶肯定听说了她和大山的事。在这深山里,没有什么秘密能藏得住,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子。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她只在乎娃,在乎这个家能不能撑下去。
回到家,大山把白菜和萝卜卸下来,就去灶房烧火做饭。李秋月把娃带到里屋,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娃很快就睡着了,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李秋月坐在床边,看着娃的睡颜,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轻轻摸着娃的脸,心里暗暗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好好照顾娃,让他健康快乐地长大。
晚饭还是蒸红薯,大山没去镇上买肉。他默默地吃着红薯,偶尔看李秋月一眼,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咀嚼红薯的声音,还有窗外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叹息。
吃过晚饭,大山主动去洗碗,又把院子里的柴火归拢好,然后坐在门槛上,编着竹筐。李秋月坐在屋里,缝着娃的棉衣,针线在她手里飞快地穿梭,可她的心思却不在上面,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昨天刘佳琪说的话,还有大山的样子。
夜深了,娃睡得很香。李秋月把棉衣缝好,叠放在床头,然后走到门口,看见大山还坐在门槛上,竹筐已经编好了一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看起来有些落寞。
“夜深了,进屋睡吧。”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大山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点惊喜,又带着点不安:“你……不生我的气了?”
李秋月摇了摇头:“我没生气,只是觉得,咱们都需要时间。”
她不是不生气,只是气过了,累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原谅大山,她只知道,现在她不能倒下,为了娃,她也要好好地活着。
大山站起来,跟着李秋月进了屋。他想和李秋月睡在一张床上,可看着李秋月冷漠的眼神,他又不敢,只好在地上铺了层稻草,躺了下来。
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李秋月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她想起了和大山刚结婚的时候,想起了他们在鹰嘴崖看日出的情景,想起了娃出生时大山兴奋的样子……那些美好的回忆,像一把把刀子,割得她心疼。
大山躺在地上,也没睡着。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他不该背叛李秋月,不该背叛这个家。他想起刘佳琪,想起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时他觉得很轻松,不用想收成,不用想娃的学费,不用想这个家的重担。可现在他才明白,那些轻松都是假的,像泡沫一样,一戳就破。只有李秋月,只有这个家,才是他真正的依靠。
他想对李秋月说对不起,想求她原谅,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用行动,才能慢慢弥补他的过错。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地上的稻草上,也照在李秋月的脸上。她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是残缺的,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想,她和大山的日子,是不是也像这残月一样,再也回不到圆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秋月终于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她和大山,还有娃,一起在鹰嘴崖看日出。太阳从云海里面跳出来,把他们的脸都染成了金色。大山牵着她的手,笑着说:“秋月,以后每年都带你来看日出。”娃在旁边欢呼着,手里拿着一束野菊花,递给她:“娘,你看,这花好看吗?”
她笑着接过野菊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真香。可就在这时,梦突然碎了,她醒了过来,眼角还带着泪痕。
窗外的月亮还挂在天上,还是残缺的。她摸了摸身边的被褥,还是冰凉的。她知道,那个美好的梦,再也不会实现了。
第二天一早,李秋月醒来的时候,大山已经不在屋里了。她走到灶房,看见锅里煮着玉米糊糊,旁边放着两个白面馒头,是大山从镇上买的。她拿起馒头,咬了一口,甜甜的,可她却尝不出味道来。
她走到院子里,看见大山正在给玉米囤盖茅草。玉米仓里装满了今年收的玉米,金灿灿的,像一座小山。大山站在玉米垛上,手里拿着茅草,一层层地盖着,动作很认真。
“大山,”李秋月喊了他一声。
大山回过头,看见她,笑了笑:“醒了?快吃早饭吧,馒头快凉了。”
李秋月走到玉米囤旁边,看着大山:“为什么要盖茅草?”
“天冷了,怕玉米受潮,”大山说,“等把玉米囤盖好,我再去山上砍点柴,准备过冬。”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看着大山。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可那笑容里,还是藏着愧疚和不安。她知道,他是想弥补,想让这个家回到以前的样子。可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算再怎么弥补,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就像那半粒黄铜纽扣,就算重新缝在衬衫上,也还是会留下痕迹。就像她的心,就算伤口愈合了,也还是会留下疤痕。
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没有太阳。风一吹,带着刺骨的冷。她想,这个冬天,一定会很冷很冷。而她和大山的日子,也会像这个冬天一样,充满了寒冷和不确定性。
可就算再冷,日子也总要过下去。她是李秋月,是大山的媳妇,是娃的娘,她不能倒下。她要带着娃,带着这个家,一步步地走下去,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难。
她走到灶房,拿起馒头,慢慢地吃着。玉米糊糊的香味飘过来,可她还是尝不出甜味。她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她和大山之间的感情,就像那些美好的时光,都已经成了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残月下的玉米囤,金灿灿的,看起来很温暖。可李秋月知道,这温暖的背后,藏着多少冰冷和悲伤。她不知道,这个玉米囤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也不知道,她和大山的日子,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她只知道,她要好好活着,为了娃,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自己。就算日子再难,她也要咬着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