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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正司的地牢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股味儿先钻了进来,像是千百具腐烂的尸首被硬生生塞进了潮湿发霉的朽木棺材里,又捂了不知多少年。霉烂的气息带着木质腐朽的酸臭,血腥气混杂着铁锈的腥甜,排泄物的恶臭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鼻腔,还有一股铁锈似的、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混合成一种黏稠的、几乎能糊住人七窍的东西,沉甸甸地压进沈璃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带着尖刺的泥浆,呛得她喉咙发紧,胃里阵阵翻涌。

她被两个粗壮的宫正司婆子几乎是架着扔进来的。婆子们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身体毫无缓冲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后背那片早已麻木的旧伤处猛地一抽,像是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了进去,又狠狠搅动。眼前瞬间爆开一片漆黑的金星,天旋地转,喉咙里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只留下满口的铁锈味。粗粝的石子硌着脸颊和手肘,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每一个毛孔疯狂地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在发疼。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 “哐当” 一声合拢,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通道里激起令人牙酸的回响,如同敲响了丧钟。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被彻底隔绝,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没有光影,没有轮廓,甚至连自己的手放在眼前都看不见,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墨汁浸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无。

沈璃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她想控制,却怎么也停不下来。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那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阴寒。后背的伤处,在最初的剧痛麻木过后,开始泛起一种诡异的、持续不断的灼热感,仿佛皮肉之下埋着烧红的炭块,一寸寸灼烧着她的神经。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那一片敏感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耐的麻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肉下钻洞。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身体内部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痛楚在提醒她还活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牢门外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声响。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如同敲在心脏上的鼓点。接着,牢门下方一个巴掌大的小洞被粗暴地拉开,一只粗陶碗被塞了进来,碗沿磕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里面是半碗浑浊不堪、散发着馊味的稀粥,几粒米漂浮在灰色的液体里,几根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腌菜胡乱掺杂在其中,看着就让人作呕。

食物?更像是某种维持最低限度活命的泔水。沈璃没有动。饥饿感早已被更强烈的痛苦和冰冷的恐惧压了下去,胃里只有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只是蜷缩着,将脸埋在臂弯里,试图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尽管那点暖意根本无法抵御地牢深处的阴寒。

后背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那感觉不再局限于伤处,而是像无数细小的火蚁,正沿着她的脊椎向四周蔓延啃噬,蔓延到肩膀,蔓延到腰腹。麻痒变成了钻心的刺痒,让她几乎忍不住想伸手去狠狠抓挠,哪怕抓烂皮肉也在所不惜。她知道,这是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开始恶化的征兆,脓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浸泡着未愈合的创面,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地牢里无处不在的寒气一激,冻得她浑身打颤,止不住地发抖。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终于还是从紧咬的牙关中逸了出来。她实在忍不住了,艰难地侧过身,试图让后背悬空,避开冰冷地面的直接刺激。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撕裂了什么,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从伤处涌出,顺着脊背的沟壑流淌下来,迅速浸湿了衣料,带来一阵黏腻的温热感,与周围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脓血!

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神智。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舞。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起来,手指蜷缩着抓挠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肮脏的泥土和石子。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没有彻底昏厥过去。

不能死!不能在这里不明不白地烂掉!福顺那张惊恐担忧的小脸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那孩子不顾性命地为自己辩解,她不能让他白白牺牲。玉宸宫大殿上,于贵妃淬毒的眼神,岳嬷嬷那得意的、带着血腥气的指证,还有慕容翊那双深不见底、最终将她推入这绝境的冰冷眼眸…… 无数画面碎片般在剧痛的间隙里冲撞,每一个都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

谋害皇嗣…… 鸩羽红…… 废弃药渣堆…… 福顺的指证…… 窗下柴堆的刮痕…… 赵铎的疑点……

混乱的线索如同打结的乱麻,在剧痛和绝望的撕扯下反而被逼得强行清晰起来。沈璃蜷在冰冷的地上,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软肉里,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逼迫自己集中精神,梳理着所有的蛛丝马迹。

药膳!五皇子慕容珏的药膳!

流程在她脑中飞快回溯:药材由尚药局库房统一配给,每一味药材都有详细的记录,她每次领用都需签字画押,有档可查,绝不可能出错。领回后,在配香房单独的小炉上煎制,煎药过程从不假手他人,全程由她一人把控,火候、时间都精确到分毫。煎好后,由她亲自试温,确保温度适宜,再装入特制的保温食盒,由福顺或另一个固定的、品级略高些的小内侍送往玉宸宫小厨房,经当值太监查验无误后,由五皇子贴身宫人接手送入内殿……

每一个环节似乎都有人经手,似乎都有漏洞,但又似乎都环环相扣,难以轻易插入。毒下在哪里?药材?煎煮过程?还是…… 运送途中?

药材!沈璃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念头闪过。库房配给的药材都是经过层层检验的,尤其是皇子所用,更是由经验丰富的老药师亲自把关,绝不可能混入鸩羽红这种剧毒。除非…… 有人在她领用后,煎煮前做了手脚!

她的房间!那个存放待用药材的简陋木箱!配香房角落那个不起眼的耳房!

记忆的碎片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短暂却清晰地照亮了一个画面 —— 就在事发前两天!那个油滑谄媚、带着一身于贵妃宫里特有熏香味的管事大太监,李钱!他带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捏着一本薄册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她的耳房,说是奉贵妃娘娘之命,例行 “查验尚药局各房份例有无逾制”。

当时她正在碾磨一味气味浓烈的安息香,满屋子都是香料味,几乎能掩盖其他所有的气味。李钱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她那张掉漆的旧木案和角落里的药材箱笼,手指还在箱笼盖子上敲了敲,嘴里念叨着 “嗯,尚可,尚可”。整个过程极快,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便被一个小太监以 “不便打扰公公查验” 为由打发出去 “回避” 了。等她再进去时,人已经走了,房间似乎并无异样,她当时也并未在意,只当是例行公事……

现在想来,那 “并无异样” 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李钱那种贵妃心腹,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会无缘无故来查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女史的房间?还专挑她碾磨香料、气味最浓烈足以掩盖细微异味的时候出现,又特意将她支开…… 那短暂的半盏茶时间,足够一个老手做太多事情!将一包 “鸩羽红” 的残渣,巧妙地塞进她窗下柴堆里,或者…… 甚至直接放进她存放药材的箱笼夹缝?

沈璃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后背的剧痛似乎都被这惊悚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是了!搜查!岳嬷嬷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搜出 “证据” 时,那残渣就赫然在窗下的柴堆里!位置如此显眼!仿佛生怕别人看不见!就像是故意放在那里,等着被发现一样!

这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迷雾!

不对!这太刻意了!

她沈璃是什么人?尚药局的女史,精通药理,熟悉宫廷规则,更是从血与火的修罗场里爬出来的人!如果她真存了心要谋害皇嗣,会用如此拙劣、如此显眼、如此轻易就能追查到自身的方法吗?把致命的毒药残渣,像垃圾一样随意丢在自己房间最容易被搜到的地方?

荒谬!愚蠢至极!

这绝不是她的手段!这更像是…… 有人故意为之!故意留下一个看似 “铁证如山” 实则漏洞百出的 “证据”,一个急切地、迫不及待地要将她钉死在罪柱上的标记!目的,就是坐实她 “因怀恨在心而冲动愚蠢下毒” 的罪名!

贵妃…… 于氏!

沈璃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手臂的皮肉里,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好一个一石三鸟的毒计!借她的手,除掉日渐受宠、威胁其子地位的慕容珏;同时以谋害皇嗣的滔天大罪彻底碾死她这个碍眼的 “前朝余孽”;最后,五皇子一死,他那出身不高的生母苏婕妤失去唯一的依靠,在深宫中更是如同无根浮萍,只能任由贵妃揉捏!

深宫杀人,从来不用刀!这一局,毒辣、精准、环环相扣!若非福顺那孩子不顾生死地喊出那一声,若非赵铎那看似公事公办实则点出关键疑点的几句话…… 她现在恐怕早已被拖出去,成了凌迟刀下的碎肉,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冷汗混合着脓血的粘腻感再次清晰地传来,后背的灼痛重新变得尖锐,像是有火在烧。沈璃急促地喘息着,在绝对的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就算她想到了李钱的异常,想到了证据的刻意,那又如何?她身陷囹圄,与世隔绝,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她一无所知。于贵妃只手遮天,宫正司更是她的虎狼之地,怎么可能会给她翻案的机会?福顺那孩子…… 他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已经被灭口?赵铎的彻查,能顶住贵妃的压力吗?慕容翊…… 那个心思深沉的帝王,他把自己关在这里,究竟是等一个 “真相”,还是…… 在等着看她如何挣扎,如何像蝼蚁一样死去?

“嗬……” 一声带着血腥气的冷笑从沈璃喉咙深处挤出,笑声嘶哑而悲凉。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靠坐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后背的伤处接触到粗糙的石壁,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脓血渗出得更多,将囚衣和墙壁粘在了一起。她死死咬住牙关,任由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坚定。

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慕容翊既然将她关入宫正司而非直接处死,就说明此事在他眼中尚有回旋余地!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割开贵妃伪装的刀!而她,必须证明自己有这个价值!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每一刻都伴随着煎熬。后背的伤处肿胀发烫,像是揣了一块烙铁,脓血浸透了囚衣,粘在冰冷的石壁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像是撕下一层皮,痛得她浑身发抖。沈璃的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但那个念头却如同烙铁般刻在心底:活下去!指认李钱!撕开贵妃的伪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地牢里没有日月,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痛苦。牢门外终于再次响起了脚步声,比之前的狱卒婆子更沉重、更整齐,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心脏上。

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牢门被缓缓拉开,发出 “吱呀” 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

刺眼的光线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刺入沈璃紧闭的双眼,激得她眼前一片血红,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用手臂挡住眼睛,避开那强光。

“罪婢沈璃!”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如同冰块撞击,“陛下亲临宫正司,提审!起来!”

陛下?!

沈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来了!她唯一的机会!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和脓臭味冲入肺腑,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痛得她浑身痉挛,几乎要蜷缩成一团。她用尽全身力气,用被反绑的双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摇晃着站了起来。

长时间的蜷缩和伤痛让她双腿发软,如同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随时都可能倒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再次倒下。她知道,此刻她的样子一定狼狈至极,但她不能在乎,她必须拿出所有的勇气和智慧,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门口,逆着外面通道里昏黄跳动的火把光芒,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映入眼帘,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颜色,此刻在阴森的地牢里显得格外刺目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慕容翊就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身影如同渊渟岳峙,将狭窄的通道口堵得严严实实。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寒潭,冰冷地注视着牢房里如同从血污和泥泞中爬出来的她,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身后,是宫正司司正和几个面色冷肃的禁卫,他们个个神情严肃,大气不敢出。通道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威压,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沈璃挺直了背脊,尽管这个动作让她后背的伤口如同被再次撕裂,温热的脓血顺着脊线流下,带来一阵阵晕眩。她抬起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沾着污迹和干涸的血痕,鬓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狼狈不堪。但她的眼睛,那双因为伤痛和虚弱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刃,直直地迎向慕容翊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逼到悬崖尽头、即将与猛兽搏命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罪婢沈璃,叩见陛下。”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因为双手被缚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礼。动作牵扯着伤口,她身体晃了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慕容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直刺入灵魂深处,审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眼神,试图找出她心虚的证据。随即,他的视线往下移,落在了她沾满污秽和暗红脓血的囚衣后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但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带出来。” 冰冷的三个字,毫无波澜,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两名禁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沈璃的胳膊。粗暴的动作再次牵扯到她后背的伤,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软去,几乎是被拖拽着离开了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牢房。她的脚尖磕在地面的石子上,传来阵阵刺痛,但她已经顾不上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抵御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剧痛和保持最后的清醒。

宫正司的刑房,比地牢更亮,却也更令人窒息。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 —— 生锈的铁钳、带刺的鞭子、弯曲的钩子、沉重的铁链…… 每一件都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血腥和痛苦。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气息,还有一种绝望的、如同实质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几盏牛油灯在墙壁的灯台上跳跃着,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巨大阴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在地上墙上舞动。

沈璃被拖进来,按着跪在冰冷的、沾染着深褐色污渍的石板地上。石板上凹凸不平,像是凝固的血垢,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刺得膝盖生疼。慕容翊在宫正司司正搬来的紫檀木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形成一种绝对的压迫感。刑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角落阴影里如同雕像般侍立的赵铎。司正和其他人早已屏退,偌大的刑房显得空旷而阴森。

死寂。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沈璃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呼吸声。

“沈璃。” 慕容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威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的神经上,“玉宸宫搜出的鸩羽红残渣,在你居所窗下发现。经手药膳者,唯你一人。太医指证,五皇子中毒症状与鸩羽红相符。人证、物证,俱在。你,尚有何言?”

他开门见山,直接抛出了那看似无可辩驳的 “铁证”,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锁定沈璃的眼睛,等待着她崩溃、求饶或是苍白无力的狡辩。

沈璃深深吸了一口气。刑房里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陈年污垢的气息冲入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后背的伤处因为姿势的压迫,灼痛感越发清晰,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如同寒潭水洗过,没有丝毫慌乱。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惊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刑房里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陛下明鉴。那窗下柴堆里的鸩羽红残渣…… 过于显眼了。”

慕容翊敲击着扶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深邃的眼眸眯起,锐利的光一闪而过,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显眼?何意?”

“若奴婢真存了谋害五殿下之心,” 沈璃直视着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仿佛要透过那层冰封的表面,看进他心底真正的盘算,“以奴婢通晓药性、熟知宫规之能,有十种、百种更隐秘、更稳妥的法子,让那毒物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五殿下口中,绝无可能留下如此显眼、如此轻易就被搜到的痕迹!”

刑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角落里的赵铎,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似乎也被沈璃的话吸引。

“哦?” 慕容翊的尾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探究,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向跪在地上的沈璃,“十种百种?比如?”

沈璃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后背的冷汗混合着脓液,粘腻冰冷。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她必须抛出足够有分量、足够让慕容翊相信她 “有那个能力” 却 “并未使用” 的证据!

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说道:“比如…… 将精炼提纯后的鸩羽红之毒,融入特制的安息香粉之中。”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刑房角落里一个废弃的、沾着暗红污迹的烙铁,“鸩羽红毒性猛烈,但其精粹之物,遇热则化为无形之气,无色无味,混入寻常熏香,绝难察觉。只需在五殿下安寝之时,于其寝殿香炉中,悄然投入指甲盖大小的一枚…… 毒素随香气弥漫,吸入肺腑,初时不过微感胸闷气短,如同风寒小恙,三五日后,则脏腑衰竭,呕血而亡…… 事后查验,香灰烬中,绝无丝毫毒物残留!便是华佗再世,也只会诊为急症暴毙!”

她的话音落下,刑房里落针可闻。牛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沈璃单薄而挺直的、带着血污的身影,微微晃动着,显得格外孤绝。

慕容翊的身体,彻底定住了。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此刻如同骤然结冰的湖面,冰层之下,是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死死地盯着沈璃,那目光锐利得如同要将她剖开,审视她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伪。

震惊!帝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是货真价实的震惊!这毒妇…… 她竟真通晓如此阴诡隐秘的下毒之法!若她所言非虚,那她要谋害皇子,简直易如反掌,根本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沈璃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震动,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她强忍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挺直了脊梁,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叩击在冰冷的石板上:

“陛下!奴婢若有异心,何须用那窗下柴堆中拙劣的毒物残渣,自毁长城,授人以柄?此等栽赃嫁祸,痕迹粗糙,用心歹毒!请陛下明察秋毫,还奴婢一个清白,亦为五殿下寻出那真正的元凶,以正宫闱!”

最后的 “以正宫闱” 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砸落,既表明了自己的清白,也点出了此事对宫廷秩序的影响,试图引起帝王更深层次的考量。

刑房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只有沈璃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以及慕容翊手指无意识敲击扶手的、缓慢而沉重的 “笃、笃” 声。那声音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空气都跟着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沈璃的后背已被冷汗和不断渗出的脓血彻底湿透,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失血和剧痛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上,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她死死咬着舌尖,用那点锐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慕容翊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垂落,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带着无形的威压,让整个刑房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他没有再看沈璃,目光转向角落阴影里的赵铎,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冻结一切的寒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石壁上:

“赵铎。”

“末将在!” 赵铎一步踏出阴影,单膝跪地,动作利落,声音洪亮。

“即刻带人,” 慕容翊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搜查贵妃宫中管事大太监李钱居所!里里外外,掘地三尺!给朕…… 搜!”

“另,传朕口谕,李钱即刻羁押,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触!”

“遵旨!” 赵铎抱拳领命,声音铿锵有力,带着肃杀之气。他起身,目光飞快地扫过跪在地上、几乎脱力的沈璃,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惊讶,有敬佩,也有一丝怜悯,随即转身大步离去,甲叶摩擦声迅速消失在刑房外的通道里。

慕容翊这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沈璃身上。她依旧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棵即将折断的枯竹,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因为失血和剧痛而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显然已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倒下。

帝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深沉的墨色中,翻涌着太多难以解读的情绪 —— 审视、估量、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奇异波动…… 最终,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漠然地转身,明黄色的身影在晃动的灯影下显得格外高大而冰冷,一步步走向刑房门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一个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垂死挣扎的幼兽发出的最后哀鸣,从他身后传来:

“陛…… 陛下…… 福顺…… 那孩子……”

那是她此刻唯一能为那个舍命救她的孩子做的事情了。

慕容翊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那明黄色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径直消失在门外通道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听到。

沉重的刑房门再次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沈璃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如同被骤然剪断的弓弦。那支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抽空。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刺骨、满是污秽的石板上。

意识沉沦前最后一刻,她只感觉到后背伤处撕裂般的剧痛,和一股温热的、带着生命流逝感觉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涌出…… 她想,也许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承受这无尽的痛苦了……

……

玉宸宫偏殿的烛火,一直燃到了后半夜。

烛泪无声地堆积在鎏金烛台上,凝结成扭曲的形状,如同凝固的血泪。慕容翊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明黄色的常服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沉暗,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多了几分疲惫。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奏疏,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虚虚地投向跳动的烛火深处,眼神幽深难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显得格外寂寥。

“陛下。” 赵铎的声音在殿门外低沉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进。” 慕容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平静无波。

赵铎大步走入,甲叶轻响,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他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东西。烛光下,看得分明:一个掌心大小、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纸包,纸包边缘透出暗红之色,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几张写满了字的粗糙纸张,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写下不久;还有一个更小的、不起眼的布包,布上沾着些许泥土。

“启禀陛下,” 赵铎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末将奉命搜查李钱居所。在其卧榻之下,发现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此三物,便是从中取出。”

慕容翊的目光扫过托盘,最终落在那几张纸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背后的阴谋:“念。”

“是。” 赵铎拿起那几张纸,展开,纸张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此乃一张药方,墨迹未干透,显是新近书写。上面所列药材配伍,正是炼制‘鸩羽红’之法!下方落款处……” 赵铎的声音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皇帝,眼神中带着一丝肯定,“乃模仿沈女史笔迹所书的一个‘璃’字,形似而神非,稍加比对即可辨伪!”

伪造笔迹的药方!这是要坐实沈璃 “制毒” 的 “铁证”!用心何其歹毒!

慕容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紧,形成一道冷硬的直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芒。

“此油纸包内,” 赵铎指向那个暗红色的纸包,声音压低了几分,“经随行太医当场验看,确系未用完的鸩羽红粉末,毒性猛烈!”

制毒的药方,未用完的毒药!证据确凿,李钱的嫌疑已然无法洗脱!

“至于此布包,” 赵铎拿起那个最小的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块零碎的、带着泥土的暗红色残渣,“是在李钱房后窗根下新翻的泥土中找到,与尚药局库房后废弃药渣堆旁发现的残渣,以及从沈女史窗下搜出的所谓‘证据’,色泽、气味、质地,完全吻合!”

慕容翊的目光,如同寒冰淬炼的利刃,缓缓扫过托盘上这三样东西 —— 伪造的药方指向沈璃,未用完的毒药证明来源,而窗根下的残渣,则将 “栽赃” 的链条彻底闭合!矛头,清晰无比地指向了李钱,指向了他背后的那个人 —— 于贵妃!

“李钱人呢?” 慕容翊的声音低沉,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平静得让人害怕。

“已羁押于禁卫暗牢,严密看守。末将亲自审讯,其…… 尚未开口。” 赵铎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李钱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嘴硬得很。

尚未开口?慕容翊眼中寒光一闪。一个太监,骨头再硬,也硬不过禁卫的手段。不开口,有时比开口更有深意,或许是在等待什么,或许是在拖延时间。

“贵妃那边,有何动静?” 慕容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御案光滑冰凉的边缘,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 赵铎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谨慎,“末将带人搜查李钱居所时,动静不小。贵妃娘娘宫中的岳嬷嬷曾试图靠近打探,被末将的人拦下。贵妃娘娘本人…… 暂无异动。”

暂无异动?慕容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那女人,此刻怕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断尾求生,或是…… 如何将这盆脏水,泼得更远更深,嫁祸给其他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托盘上那几张伪造的药方上,沈璃那张苍白决绝、布满血污却亮得惊人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她嘶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有十种百种更隐秘、更稳妥的法子…… 自毁长城,授人以柄…… 请陛下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他又何尝不知其中的蹊跷?只是这后宫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确凿的证据,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敲打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沈璃…… 这把刀,比他预想的,似乎还要锋利些。她不仅撕开了毒计的口子,更在绝境中展示了她足以致命的 “价值”—— 那份通晓阴私毒物的 “才能”,那份洞悉人心的冷静,那份在帝王威压下依旧能精准反击的胆魄。

留着她?这把刀,用得好,足以搅动深宫死水,割开贵妃一党盘根错节的藤蔓。用不好…… 也可能伤及执刀之人。

他需要这把刀。至少现在,需要。

至于那个小太监福顺…… 慕容翊的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上轻轻划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卒子,他的死活,甚至他的证词,在这盘棋局里,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沈璃看到了他的 “价值”,这份 “价值”,此刻便是拴住这把危险之刀的…… 一根细线。

“赵铎。” 慕容翊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寂,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末将在。”

“沈璃,” 慕容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跳动的烛火上,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移出宫正司地牢。寻一僻静院落安置,着太医…… 好生诊治。”

赵铎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显然没想到皇帝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他没有多问,立刻低头:“遵旨。”

“李钱,” 慕容翊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带着刺骨的杀意,“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是谁在背后…… 兴风作浪。”

“是!” 赵铎的声音带着凛然的杀伐之气,他知道,这一次不能再手软了。

“贵妃宫中……” 慕容翊沉吟片刻,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加派人手,‘护卫周全’。朕,不想再听到任何‘意外’。”

“末将明白!” 赵铎心领神会。这哪里是护卫,分明是软禁,是监视,防止贵妃狗急跳墙,也防止她销毁更多的证据。

“去吧。” 慕容翊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染上一丝倦色。

赵铎无声地行礼,端起托盘,退出了偏殿。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将慕容翊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寂静的烛光之中。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的燃烧。

慕容翊独自一人坐在无边的寂静和烛光笼罩的方寸之地里,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身后沉沉的帷幕上,如同蛰伏的、深不可测的巨兽。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这深宫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是唯一的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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