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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紫宸殿西暖阁的刹那,深秋的寒意如同早已等候在殿外的鬼魅,瞬间将沈璃包裹。殿内残留的龙涎香与暖炉热气被隔绝在厚重的朱门之后,刺骨的冷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在她单薄的青色宫装上,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可这深秋的寒凉,却远不及她心底泛起的冰冷 —— 那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混杂着疑虑与警惕的寒意,如同数九寒冬里的冰湖,将她的理智与情感牢牢冻结。

皇帝慕容翊最后那句轻若叹息的 “朕终究负了他”,如同附骨之疽,在她耳边萦绕不去。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精心打磨过的冰针,锋利而冰冷,反复刺探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是真心的忏悔?是面对忠臣冤死的无奈?还是一种更高明的、试图瓦解她心防的伪善表演?

她无法判断。帝王心术,向来深似寒潭,水面看似平静,底下却可能藏着漩涡与暗流。她不敢,也不能轻易相信这座宫廷里任何一个人流露出的、看似真实的情感 —— 尤其是帝王。沈家满门的血债还历历在目,母亲临终前的哭喊、兄长被按在地上时脖颈喷溅的鲜血、父亲 “战死” 后朝堂上无人敢言的沉默,这些画面如同烙印,刻在她的灵魂深处;而秘藏阁里那份记录着太后调取离魂草、赤血砂的秘档,更是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让她对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极致的警惕。

然而,慕容翊提及太后凤体违和,命她次日前往慈宁宫请脉的旨意,却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她复仇路上的浓重迷雾,也照亮了一条险峻无比的路径。

机会!一个她此前几乎不敢奢望的、能近距离接触仇敌的机会!

自沈家被抄以来,她与太后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是宫墙阻隔,是身份悬殊。她曾无数次在深夜里设想过与太后对峙的场景,却从未想过,自己能以 “医者” 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进慈宁宫,站在那个毁了她一生的女人面前。这不仅意味着她能近距离观察太后的言行,寻找复仇的破绽,更意味着她或许能找到机会,让太后尝尝她亲手调制的 “滋味”。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忌惮与疑虑。这究竟是单纯的巧合 —— 太后确实身体不适,皇帝恰好想起她医术高明?还是皇帝与太后联手布下的试探之局?慕容翊是真心关切太后的身体,还是想借她的手做些什么,比如试探太后身边是否有异动?又或者,他早已察觉她的身份与目的,故意让她去慈宁宫,等着她露出破绽,然后以 “谋害太后” 的罪名,将她彻底铲除?

思绪纷乱如麻,像一团被狂风搅乱的线,找不到头绪。但沈璃的脚步却未曾有过半分迟疑。她微微挺直脊背,保持着尚药局掌药应有的沉稳仪态,沿着铺着青石板的宫道一步步往回走。青色宫装的裙摆在风中轻轻拂动,勾勒出她挺直却单薄的背影,看起来如同路边一株倔强生长的野草,看似柔弱,却有着不容折断的韧性。

袖袋中,那枚盛放着 “梦魇” 的小玉瓶紧贴着她的肌肤,温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这枚小玉瓶,是她数月心血的结晶,是她为仇敌准备的终极武器之一,她原本计划在找到最精密的布局、最安全的时机后才动用。可现在,一个模糊却更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 或许,不必等到直面太后的那一刻。

皇帝慕容翊,他在沈家这桩血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无力阻止太后阴谋的旁观者?是为了皇权稳固而选择妥协的无奈者?还是…… 更深层次的参与者,甚至是幕后推手?他那句 “朕终究负了他”,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疑窦如同雨后春笋,在她心中疯狂滋生。而疑虑本身,就是最毒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不断啃噬理智,让人难以安宁。

既然无法分辨帝王的真心与假意,那就不妨先…… 试探一番。用她最擅长,也最隐蔽的方式 —— 药。

药,既能救人,亦能杀人;既能抚慰,亦能试探。她可以用药物,悄无声息地观察皇帝的反应,从他的言行、状态中,寻找他与沈家血案关联的蛛丝马迹。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忽视那股潜藏的、冒险的冲动。

回到尚药局时,已是暮色四合。前厅的药炉依旧在 “咕嘟咕嘟” 地熬煮着汤药,苦涩而繁杂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当归的醇厚、甘草的微甜、黄连的苦寒,构成了尚药局独有的气息。宫人们各司其职,有的在研磨药材,有的在分拣药草,有的在记录药方,看起来忙碌而有序。但沈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看似专注的身影下,无数道隐晦的目光在她踏入前厅的瞬间,便悄然聚焦而来 —— 有好奇,有敬畏,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陈太医是第一个迎上前的。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太医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比以往更加恭谨的笑容,甚至还隐隐透着几分小心翼翼。陈太医在尚药局任职多年,资历深厚,此前虽认可沈璃的医术,却也从未如此殷勤过。显然,皇帝亲自召见一个六品掌药的消息,早已在尚药局内传开,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沈璃的地位已经不同以往。

“沈掌药,您可算回来了。陛下今日召见,不知是有何吩咐?” 陈太医小心翼翼地问道,眼神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好奇与敬畏。在大靖的宫廷体制中,皇帝亲自召见尚药局掌药,本就是极不寻常的事情,更何况沈璃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官。

“陛下不过是垂询五殿下的病情,嘱咐我等后续需更加尽心照料,确保殿下能早日康复。” 沈璃语气平淡,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竖起耳朵的宫人听清。她刻意将皇帝的召见轻描淡写地归因于五皇子,这是最稳妥、也最不会引起过多猜测的说辞。话音刚落,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前厅,最终落在陈太医身上,看似随意地问道:“对了,陛下近日操劳国事,听闻旧疾似有反复,夜间常有失眠头痛之症。此前为陛下调配的安神香,想来已是快用完了吧?”

陈太医闻言,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一副 “您果然考虑周全” 的神情:“正是,正是!按尚药局的供应规制,明日便需为陛下送入紫宸殿一批新的安神香。下官早已命人备好了所需药材,都是从药库中挑选的上等沉香、檀香、乳香与琥珀,严格按照太医院传承的古方配比,确保药性温和,能助陛下安眠。”

“陛下的头痛症,并非寻常风寒所致,而是常年操劳、心神不宁引发的顽疾。旧方虽温和,却已沿用多年,药效早已趋于平庸,恐怕难以缓解陛下近日的不适。” 沈璃轻轻打断陈太医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微微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看着陈太医,“本官既忝居掌药之职,自当为陛下分忧。今日我便亲自为陛下重新调制一份安神香,或许能对陛下的旧疾有所助益。”

陈太医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 安神香的配方是太医院定下的古方,多年来从未有人敢随意改动,沈璃此举,未免有些大胆。但转念一想,沈璃能从宫正司地牢脱险,还得到皇帝的亲自召见,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更何况她连五皇子那般罕见的毒症都能化解,或许真的有办法缓解皇帝的顽疾。念头转过,陈太医脸上的讶异瞬间被顺从取代,他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沈掌药医术通神,能得到您的亲自调制,实乃陛下之福,也是我大靖社稷之福。下官这便命人将备好的药材送至秘藏阁旁的合香室,供您使用。”

“不必。” 沈璃淡淡摇头,拒绝了陈太医的提议,“合香之事,需心无旁骛,药材的挑选更是关键。所需药材,我自会去药库亲自挑选,确保每一味都符合我的要求。合香期间,我需要绝对的安静,任何人不得打扰,你且吩咐下去。”

“是,是!下官明白!” 陈太医连忙应下,不敢有丝毫异议。如今沈璃在尚药局的威望,早已因五皇子中毒案而远超他这个资深太医,更何况她还有皇帝的 “关注”,他自然不敢违抗。

沈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药库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脊背依旧挺直,看起来从容不迫,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正在逐渐加速,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从决定试探皇帝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更加危险的道路 —— 对九五之尊用药,无论目的是试探还是复仇,一旦暴露,便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药库是尚药局的重地,存储着宫廷所需的各类药材,从常见的当归、甘草,到罕见的人参、燕窝,再到一些带有毒性的特殊药材,应有尽有。因此,药库的守卫也格外森严,门口有两名禁军值守,腰间佩着锋利的弯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但沈璃手持尚药局掌药的令牌,令牌上刻着 “尚药局掌药” 的字样,还印着内务府的鲜红印章,禁军验过令牌后,便恭敬地侧身让开,任由她进入。

药库内部宽敞而干燥,屋顶悬挂着一排排透气的竹帘,既能遮挡阳光,又能保持空气流通。一排排高大的木质药柜整齐排列,药柜上贴着泛黄的标签,标注着药材的名称、产地与药性。药材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却层次分明 —— 左边是草本植物的清新,中间是木本药材的醇厚,右边则是金石矿物的凛冽。沈璃轻车熟路地穿梭在药柜之间,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存放顶级香料的区域。

她要为皇帝调制安神香,香料的品质至关重要。沉香需选海南产的百年老香,质地坚硬,香气醇厚;檀香要选印度老山檀,色泽温润,味道清甜;乳香需是索马里产的泪珠乳香,杂质少,药效佳;琥珀则要选波罗的海的海珀,经过多年沉淀,香气绵长。她逐一打开药柜的抽屉,用指尖轻轻捻起药材,放在鼻尖轻嗅,仔细甄别着年份和品质,动作娴熟而优雅,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配料工作。每选好一样药材,便有早已等候在旁的药童恭敬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入铺着柔软绸缎的提篮中,生怕惊扰了这位 “贵客”。

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眉头微蹙,眼神锐利,任谁看去,都是一位尽心职守、一心为君分忧的忠臣模样。药童们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只敢按照她的吩咐行事,偶尔抬头看向她时,眼中满是敬畏 —— 他们虽不知沈掌药为何要亲自挑选药材,但能得到皇帝的召见,还能为皇帝亲自合香,足以证明她的医术与地位。

只有沈璃自己知道,在那宽大的青色宫袍之下,她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深处的袖袋里,那枚盛放着 “梦魇” 的小玉瓶,正安静地躺在夹层中,温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时刻提醒着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挑选完所有明面上需要的香料后,沈璃转过身,对着身后的药童吩咐道:“你们先将这些药材送到合香室门口,待我挑选完最后一味药引,便过去合香。记住,在此期间,不得任何人靠近合香室,也不得擅自翻看药材,明白吗?”

“是,沈掌药!” 药童们齐声应下,捧着提篮,恭敬地退了出去。

待药童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药库门口后,沈璃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快速扫过药库深处。这里存放的,多是一些药性奇特、极少动用的冷僻药材,有的带有剧毒,有的能致人昏迷,有的则有特殊的致幻效果。她需要一味看似合理的、能解释安神香可能带来更强致幻效果的 “药引”—— 这既是为了掩盖 “梦魇” 的存在,也是为了在事后若被察觉异常时,能有一个搪塞的借口。

她的目光在一个个泛黄的标签上快速掠过,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抽屉上。抽屉的木质已经有些发黑,显然是多年未曾开启过,标签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上面的内容 ——“幻梦藤(干品,微量致幻,慎用)”。

就是它了。沈璃心中一动。幻梦藤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藤本植物,只生长在西南边陲的深山老林中,晒干后呈暗褐色,药性记载模糊,只说 “微量可致幻,过量则昏迷”,且用量极微,寻常太医很少会用到这味药材。用它作为 “药引”,既能为安神香增添一丝 “助眠” 的效果,又能在 “梦魇” 引发异常时,将责任推到 “幻梦藤致幻” 上,完美地为她的小动作做掩护。

她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枚最小的铜钥匙,轻轻插入紫檀木抽屉的锁孔中。“咔嗒” 一声轻响,锁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一股淡淡的、类似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抽屉内铺着一层油纸,油纸上放着一小撮暗褐色的干枯藤蔓,正是幻梦藤的干品。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特制的玉匙 —— 玉匙小巧玲珑,匙头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是她专门用来取用微量药材的工具。她用玉匙极其小心地取出了一点点幻梦藤粉末,那粉末细如尘埃,肉眼几乎难以分辨,她将其轻轻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微小玉碟中。整个过程,她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滞涩,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然后,就在这僻静的药库深处,背对着所有可能的视线 —— 无论是门口的禁军,还是偶尔经过的药童 —— 她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探入袖袋深处,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枚温凉的小玉瓶。瓶身光滑细腻,是用一种罕见的 “寒玉” 制成,这种玉石能保持药液的稳定,还能隔绝气味,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秘藏阁的角落里找到的。

她用指尖轻轻转动瓶塞,瓶塞与瓶口之间严丝合缝,是用特殊的蜂蜡密封的。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将瓶塞拔开,一股极其淡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气息瞬间逸散出来 —— 那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是腐烂的花瓣混合着铁锈的味道。但这气息刚一出现,便被药库内浓重的百药气息所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魇” 本身,确实无色无味,即便用银针检测,也无法发现异常。但这承载它的寒玉瓶,在开启的刹那,似乎会释放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深渊的冰冷,让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一颤。

沈璃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她的理智,仿佛在提醒她此行的危险。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旦将 “梦魇” 加入安神香,便再无回头之路。对皇帝用药,无论她的目的是试探还是复仇,只要被发现,等待她的,便是凌迟处死,甚至株连九族 —— 虽然沈家早已被抄,但她在宫外还有几个远房亲戚,若是被牵连,后果不堪设想。

府中上下数百口人鲜血染红庭院的景象,母亲倒在血泊中最后看她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速闪过,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恨意如同熊熊燃烧的毒焰,瞬间吞噬了最后一丝犹豫。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右手稳定得可怕,用一枚比牛毛更细的金针,小心翼翼地从玉碟中蘸取了那微乎其微的 “幻梦藤” 粉末 —— 这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伪装。

而她的左手,早已从怀中取出一根同样纤细、却中空如发丝的琉璃针。这根琉璃针是她用秘藏阁中记载的古法制作的,针身透明,中空的针管细如牛毛,只有在阳光下才能勉强看到针管的存在。她将琉璃针的针尖精准地探入小玉瓶之内,凭借着她对药液张力、重量、以及那玄之又玄的 “医者直觉” 的极致掌控,轻轻吸吮着。

一滴、两滴…… 她严格控制着剂量,只汲取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丁点 “梦魇” 毒液。这剂量,妙到毫巅 —— 少一分,则效果不显,不仅无法达到试探皇帝的目的,还会白白浪费这次机会,徒增暴露的风险;多一毫,则可能提前引发不可控的后果,比如让皇帝在短时间内出现明显的不适,甚至被太医院经验老道的太医察觉异常。

这微量的 “梦魇”,不足以立刻致命,甚至不会引起明显的中毒症状。它只会像一滴悄无声息的墨汁,滴入慕容翊本就混乱的精神之海。它会悄然放大他内心的焦虑、不安和隐藏在深处的阴暗记忆,让他的梦境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压抑恐怖;它会加剧他本就存在的头痛和失眠,让他在白天变得更加焦躁、多疑;它会缓慢地、不易察觉地侵蚀他的精神和意志,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虚弱。

她需要皇帝先变得虚弱,精神上的虚弱。一个多疑、焦躁、被噩梦困扰的皇帝,更容易露出破绽,更容易在言行中泄露真相,也更能…… 让她看清他在沈家血案中的真实位置。如果他真的与沈家血案无关,只是一个无奈的旁观者,那么 “梦魇” 引发的反应或许会相对温和;但如果他是参与者,甚至是幕后推手,那么他内心深处的愧疚、恐惧和阴暗记忆,必然会被 “梦魇” 无限放大,让他在睡梦中暴露真相。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将琉璃针收回一个特制的密封银管中 —— 银管能隔绝一切气味,防止 “梦魇” 的气息泄露。然后,她将小玉瓶重新塞紧,用蜂蜡再次密封,小心翼翼地放回袖袋深处的夹层中。接着,她将那蘸有 “幻梦藤” 粉末的金针,以及中空琉璃针尖上那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 “梦魇” 毒液,同时轻轻弹入了已经配好的安神香原料之中。

所有的动作,都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流畅、隐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药柜依旧整齐,玉碟中的幻梦藤粉末只剩下一小半,看起来就像是她正常取用后的样子;安神香原料中混入了微量的 “梦魇”,却依旧保持着原本的色泽和香气,没有丝毫异常。

她端起那盛放着安神香原料的玉碟,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开。经过药库门口时,禁军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看到她出来,只是微微颔首,没有丝毫怀疑。仿佛刚才在那阴暗角落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合香室位于尚药局的西侧,是一间专门用来调制香料的房间。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 —— 墙上挂着几幅描绘草药的字画,桌上摆放着各种合香工具,如捣药杵、研磨盘、过筛网等,墙角还放着一个用来熏香的铜炉,炉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气。

沈璃走进合香室,反手关上了门。她先是净手 —— 用温水仔细清洗双手,再用干净的布巾擦干,确保手上没有任何异味;然后焚香 —— 点燃一炷清雅的檀香,让香气弥漫在室内,既能净化空气,也能让她的心绪平静下来。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正式调制专供皇帝的安神香。

捣香 —— 她将挑选好的沉香、檀香放入石臼中,用捣药杵轻轻捣击,动作轻柔而均匀,将药材捣成细小的碎块;研磨 —— 她将捣好的药材放入研磨盘中,用研磨棒顺时针研磨,力道适中,速度均匀,将碎块磨成细腻的粉末;过筛 —— 她将研磨好的粉末倒入细筛中,轻轻摇晃筛子,让粉末均匀地落在下方的玉盘中,去除其中的杂质;混合 —— 她将过筛后的沉香、檀香粉末与乳香、琥珀粉末混合在一起,用一把小巧的玉勺轻轻搅拌,确保各种粉末充分融合。

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一丝不苟,神情肃穆,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的目光专注,嘴角紧抿,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药材和香料。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场仪式的核心,已经被她悄然埋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 —— 那微量的 “梦魇”,正隐藏在细腻的香粉中,等待着被点燃,等待着发挥它的作用。

混合好的香粉呈浅褐色,色泽温润,散发着醇厚绵长的香气。她取来一个特制的白玉香炉,将香粉小心翼翼地倒入炉中,用手指轻轻按压成型,制成一枚枚圆润的香丸。香丸大小均匀,表面光滑,闻之令人心绪似乎都能平静几分,完美地掩盖了其中隐藏的阴暗与危险。

“咚咚咚 ——” 敲门声响起。

“沈掌药,药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放在门口了。” 是陈太医的声音。

沈璃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制作着香丸,语气平淡地说道:“知道了。你进来吧,将香炉送去紫宸殿,交由赵统领查验后,再供陛下使用。切记,途中不得擅自打开香炉,也不得让任何人触碰。”

“是,下官明白!” 陈太医推门进来,看到桌上那枚散发着清雅香气的白玉香炉,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他双手接过香炉,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生怕有丝毫闪失,“下官这就亲自送去,定不辜负沈掌药的嘱托。”

看着陈太医远去的背影,沈璃缓缓走回桌前,收拾好桌上的合香工具。当合香室内只剩下她一人时,她才允许自己卸下所有的伪装,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后背重重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青色的宫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第一次,她将 “梦魇” 用于实际。

而对象,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紧张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她窒息。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地响着,仿佛要跳出胸腔。但与此同时,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感也在她心底升起 —— 她精确地计算了剂量,完美地隐藏了痕迹,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走向复仇的核心,正在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拉入她精心编织的棋局之中。

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极致危险,与掌控他人命运的冰冷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刺激的体验,让她的身体微微发烫,却又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

冲突,在她内心剧烈上演。复仇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让她渴望立刻看到仇敌痛苦的模样;而医者的道德底线和对未知后果的忌惮,则如同冰冷的锁链,试图束缚她的手脚,让她放弃这种危险的行为。但最终,仇恨的重量压倒了一切 —— 沈家满门的鲜血,比任何道德伦理都更加沉重,比任何未知的危险都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夜幕降临,皇宫内的灯火逐渐亮起,如同夜空中的繁星,点缀在朱红的宫墙之间。紫宸殿内灯火通明,烛火跳跃着,将殿内的一切映照得如同白昼。

慕容翊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将朱笔放在笔架上,揉了揉愈发胀痛的额角。连日来的国事繁杂,加上今日与沈璃提及沈家旧事,让他心绪不宁,那种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头痛再次袭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脑中搅动,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守夜的内侍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恭敬地说道,“尚药局沈掌药亲自为您新调的安神香已经送来,是否现在点上?”

“沈璃?” 慕容翊动作微微一顿,眼前闪过白天在西暖阁见到的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的情绪,有疲惫,有警惕,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深邃。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点上吧。”

“是。” 内侍小心翼翼地从白玉香炉中取出一枚香丸,放入殿内的博山炉中。博山炉是用上好的青铜打造,炉身雕刻着精美的山峦图案,炉盖镂空,点燃香丸后,烟雾能从镂空处缓缓溢出,形成如同山峦云雾般的景象。

很快,一缕淡雅清幽、略带甘甜的香气便袅袅升起,逐渐弥漫在温暖的殿内。这香气比以往的安神香更加醇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抚意味,吸入鼻腔后,仿佛能让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慕容翊深吸了一口,靠在软榻上,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或许是连日操劳太过疲惫,或许是这新调的安神香真的起了作用,没过多久,他便沉沉睡去。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宁静的休憩。

梦境,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光怪陆离,支离破碎。

他仿佛又回到了承光十七年的那个夏天,沈巍率领大军凯旋归来,身着铠甲,英姿勃发,跪在金銮殿上,向他献上战利品。可朝堂上,太后一党的官员却纷纷站出来,指责沈巍 “兵权过重,恐有不臣之心”,要求他削去沈巍的兵权。他试图维护沈巍,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掣肘 —— 太后在后宫施压,说他 “偏袒武将,不顾社稷安危”;几位老臣以 “辞官” 相要挟,逼迫他做出让步。

画面猛地一转,他身处慈宁宫,太后坐在凤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如意,眼神冰冷地看着他:“皇帝,沈巍兵权过重,早已不是社稷之福,你若再护着他,恐会重蹈覆辙!”

接着,是那道他最终未能阻止的懿旨 ——“沈巍通敌叛国,罪证确凿,着即满门抄斩,以儆效尤”。他站在皇宫的城楼上,看着禁军将沈家围得水泄不通,听着远处传来的哭喊与惨叫,却无能为力。血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空,也染红了他的视线。

“不…… 不是这样的…… 朕不是故意的……” 慕容翊在睡梦中痛苦地呻吟,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无意识地挥舞着,像是在驱赶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安神香的气息依旧萦绕着他,仿佛不是抚慰,而是某种催化剂,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阴暗记忆、愧疚和不安全部勾出、放大、扭曲。

他看到沈家满门的人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眼神空洞,无声地注视着他,仿佛在质问他为何不救他们。

他看到沈巍失望的眼神,听到沈巍说:“陛下,臣一生忠君爱国,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他听到太后冰冷的笑声,看到太后站在血光中,对他说:“皇帝,这就是你护着忠臣的下场。记住,江山永远比情义重要。”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脑中搅动,让他痛得几乎窒息。他想醒过来,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无法挣脱梦境的纠缠。

“陛下?陛下?您醒醒!” 守夜的内侍察觉到不对劲,连忙上前,轻轻摇晃着慕容翊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慕容翊猛地惊醒,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得如同纸张,眼神中残留着未散去的惊惧和混乱。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让他忍不住用手死死按住额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什么时辰了?” 他的声音沙哑异常,带着刚从噩梦中醒来的疲惫与烦躁。

“回陛下,刚过子时。” 内侍战战兢兢地回答,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陛下可是又做噩梦了?要不要传太医?”

慕容翊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揉着额角,试图缓解那钻心的疼痛。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依旧散发着袅袅青烟的博山炉,炉中的香丸尚未燃尽,那清幽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心悸和压抑,仿佛这香气中藏着某种看不见的鬼魅,正在侵蚀他的精神。

是因为沈璃今日提及沈家旧事,才让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是这新调的安神香…… 有问题?

他挥了挥手,语气烦躁:“不必传太医。把香熄了,换回以前用的旧香。”

“是,是!” 内侍连忙照办,快步走到博山炉前,用盖子将香火盖灭,然后取出一枚旧的安神香丸,重新点燃。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慕容翊心中的波澜和身体的痛苦却久久未能平息。他靠在软榻上,目光空洞地看着殿内跳动的烛火,脑中不断回放着梦中的画面 —— 沈家的血光,沈巍的失望,太后的冰冷…… 这些画面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平静。这一夜,他再无睡意,头痛和那些混乱阴暗的梦境碎片,如同跗骨之蛆,陪伴了他一整夜。

而与此同时,在尚药局属于自己的值房内,沈璃同样一夜未眠。

她的值房不大,却布置得简洁而整洁 —— 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墙上挂着几幅草药图谱。她站在窗前,望着紫宸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看到那熟悉的轮廓。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已然空了的琉璃针,针身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知道,“梦魇” 已经送出,已经在紫宸殿中发挥了作用。

它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或许此刻表面波澜不惊,但涟漪必将缓缓荡开,最终引发难以预料的巨浪。她对皇帝慕容翊的隐秘侵蚀,已经开始。这只是第一步,却是最关键的一步 —— 她成功地将 “梦魇” 送入了皇帝身边,成功地开始了她的试探。

复仇的棋局,已经落下了第一颗危险的棋子。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更深的阴谋与更烈的杀机。而明日前往慈宁宫,面对那个真正的元凶巨恶 —— 太后,又将是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她是否能在慈宁宫的重重监视下,找到再次动手的机会?皇帝在经历了 “梦魇” 的影响后,又会对她产生怎样的怀疑?

无数个疑问在她心中盘旋,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夜空中那轮残缺的月亮,月光冰冷,洒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中的寒光 —— 那寒光如同淬毒的匕首,锋利而决绝,映照着窗外冰冷的夜色,也映照着她心中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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