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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璃对着刘公公躬身时,指尖悄悄蹭过袖口的缠枝莲纹样 —— 那是尚药局女官制服特有的苏绣针脚,每一道纹路都细密得能藏住半分未说出口的心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裹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局促,像是怕惊扰了水榭里的宴饮:“劳烦刘公公多费心,臣女去去就回,绝不敢误了侍奉陛下的时辰。”

刘公公捻着下巴上半白的山羊胡,目光先扫过她紧绷的肩线,又飞快飘向御座方向 —— 慕容翊正被宸妃缠着说些赏秋的闲话,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白玉酒杯的杯沿,没留意这边的动静。他低声应道:“沈司药放心去,老奴在这儿盯着,陛下若问起,便说你更衣去了。” 话落时,还隐晦地朝她递了个 “小心为上” 的眼神 —— 这眼神里藏着几分世故,毕竟他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见多了妃嫔官员间的暗潮,沈璃今日在宴上 “指点” 云裳,定是得罪了定王,此刻离席,怕是有场硬仗要打。

沈璃微微颔首,转身时青绸裙摆轻轻扫过水榭的青砖,带起一缕极淡的药香 —— 那是她晨起调配润肺枇杷蜜露时,沾在衣料上的甘草与枇杷叶气息。这味道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她的记忆:三年前的寒冬,她在废院里冻得浑身发僵,只能靠嚼晒干的甘草叶续命,那时的甘草又苦又涩,如今混在宫药里,竟多了几分回甘。她攥紧了袖中的绢帕,那帕子是尚药局的粗布所制,却比当年废院里唯一的破棉絮要暖和得多。

她沿着水榭外的九曲回廊往花园深处走,脚下的青石板被秋露浸得发滑,每一步都得刻意放轻。廊下挂着的宫灯还没点亮,灯罩上蒙着一层薄灰,映着天边渐沉的秋阳,泛着淡淡的暖光。路边的菊花倒是开得热闹,鹅黄的花瓣沾着晨露,风一吹就簌簌落下,落在她的鞋尖;白菊的蕊心泛着浅金,凑近能闻到一丝清甜;紫菊的花瓣边缘染着几分霜色,像极了当年林婉柔泼在她手臂上的滚茶冷却后,留下的疤痕颜色。

回廊两侧的树木早已褪去盛夏的葱郁,榉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湛蓝的天,枝桠间挂着几个空了的鸟巢,风吹过就发出 “吱呀” 的轻响,与三年前废院那扇漏风的窗棂声,竟有几分重合。石榴树的枝干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表皮皱得像老妪的脸,沈璃记得,当年她被扔进废院时,这棵石榴树还结着满枝的红果,林婉柔故意让下人把果子摘光,说 “贱婢不配看这样的好东西”。

她走到回廊中段,那里栽着一丛修剪得齐整的冬青,叶子上的晨露还没干,沾在指尖凉得刺骨。沈璃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回廊的朱红栏杆 —— 栏杆上的漆皮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的木质,摸起来糙得硌手。她忽然想起,当年萧珩就是在这处回廊里,捏着她的手腕把她甩在栏杆上,力道大得让她后背撞得生疼,他当时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这种贱婢,连给本王端茶的资格都没有,还敢打翻酒杯?” 那时栏杆上的漆还完好,硌得她后背青了一大片,如今漆皮落了,疼意却像刻进了骨血里,一触即发。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记忆压回心底。萧珩的性子她太清楚了 —— 三年前她不过是在宴席上不小心打翻了一盏葡萄酒,染红了他的云锦袖口,他就当着满府姬妾的面,把她拖到这回廊里掌掴,打得她嘴角流血;后来林婉柔诬陷她偷了玉簪,他连查都不查,直接命人把她扔进废院,还说 “死在外面也别脏了王府的地”。这人多疑又暴躁,最是输不起脸面,今日在御驾前失态,又被她当众 “指点” 云裳的嗓音问题,断没有不追来质问的道理。

果然,她刚绕过回廊转角 —— 那里栽着一丛半人高的木槿,枯叶落在青石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 “沙沙” 的轻响 —— 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在追逐猎物。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酒气与戾气,几乎要将回廊里的秋意都搅得沸腾起来。

“站住!”

那声音裹着滔天的怒意,却又刻意压得极低,尾音发颤,显然是怕惊动水榭那边的官员与妃嫔。沈璃缓缓转身时,故意让青绸裙摆多晃了半分,眼角的余光先瞥见萧珩散乱的衣襟 —— 他那件亲王品级的石青织金云锦常服,领口处的金线龙纹被扯得变了形,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衣料上还沾着几滴暗红的酒渍,想必是刚才在水榭里急着追来,没顾上整理。他的头发也乱了,束发的玉簪歪在一边,几缕发丝垂在额前,沾着细密的冷汗,看起来狼狈又狰狞。

萧珩快步从木槿丛后走出来,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秋风烘干,留下淡淡的印子。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沈璃的身影,却满是惊骇与疯狂,像是见了从地狱里爬回来索命的厉鬼。他抬手想抓沈璃的胳膊,动作却在半空僵住 —— 指尖离她袖口还有三寸时,突然想起她如今是御前六品司药,是皇帝亲自关注的人,不是当年那个能随意打骂的侍妾,指节瞬间绷得发白,连指腹都泛起了青紫色。

“果然是你!沈璃,那假皮隐藏不了你的脸!” 他几乎是咬碎了牙才挤出字,每一个字都裹着血腥气,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你竟然没死?!当年本王把你扔在废院,寒冬腊月连口热粥都不给你,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你怎么可能活下来?!”

沈璃垂着眼,目光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 那里还留着一道浅疤,是三年前他醉酒后,用匕首划到的。那时她还傻,连夜给他敷金疮药,手指被匕首划破了也没敢说,结果反被他嫌 “手糙得像砂纸,磨得本王心烦”,一脚踹在她胸口,让她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半天爬不起来。她忽然抬起头,眼底是一片淬了冰的平静,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动一下:“定王殿下说笑了。臣女沈璃,自入宫以来便在尚药局当差,三年前从未踏足过定王府半步,何来‘活下来’一说?殿下许是认错人了。”

“你少给本王装糊涂!” 萧珩猛地向前逼近一步,胸腔剧烈起伏,呼出的气里带着浓烈的酒意,混杂着他常用的龙涎香,刺鼻得让人作呕,“你耳垂上那颗痣!你说话时会轻轻咬下唇的习惯!还有你左手虎口处的疤 —— 那是当年你给本王煎药时,被滚烫的药罐烫伤的!你以为换了身官服,梳了个宫髻,本王就认不出你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到沈璃的衣襟上,留下几点深色的印子。沈璃微微侧身避开,动作从容得像是在避开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她抬手理了理袖口的缠枝莲绣线,指尖划过冰凉的杭绸,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属于朝廷命官的威严,像一把冷静的刀,瞬间切断了萧珩的怒火:“殿下慎言。臣女虎口的疤,是入宫那年调配‘清心散’时,被炼丹炉里溅出的火星烫伤的,尚药局的李太医、陈掌药都能作证;至于耳垂的痣,天下相似之人多了去了,总不能凭一颗痣,就说臣女是殿下府中旧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萧珩煞白的脸,故意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敲在青铜钟上,清晰而有分量:“更何况,臣女乃是陛下亲封的尚药局掌药,官居六品。殿下口口声声说臣女是‘府中旧人’,甚至用‘贱婢’相称,既是对臣女的污蔑,更是对陛下授官之权的不敬 —— 殿下就不怕这话传到陛下耳中,惹来圣怒?”

“你!” 萧珩被堵得说不出话,手指死死攥着衣襟,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肉里,连手背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忽然想起太后昨日在慈宁宫叮嘱的话:“陛下如今对沈家旧事心存芥蒂,你莫要再提当年的事,更别去招惹那个沈璃,她能在尚药局立足,定有陛下撑腰。” 可眼前这张脸,这双眼睛,明明就是当年那个被他踩在脚底的沈璃!她怎么敢?怎么敢顶着这张脸入宫,还爬到御前女官的位置?她难道就不怕被认出来,不怕他报复吗?

他猛地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色厉内荏的威胁,像是被逼到墙角的野狗在虚张声势:“我警告你,沈璃!当年的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你如今能当御前女官,不过是陛下一时新鲜,若是你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或是想报复本王 ——” 他话没说完,就被沈璃冷冷打断,那眼神里的寒意,让他后半截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报复?” 沈璃轻轻重复这两个字,眼底骤然掠过一丝寒芒,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又锋利得能割伤人,“殿下说笑了。臣女如今只想好好侍奉陛下,恪尽职守,早日升为五品,也好让远在乡下的亲人放心。至于过去的事 ——”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萧珩的胸口,那里是他心脏的位置,“臣女记性不好,连去年调配过的‘八珍汤’药方都记不全,更别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了。”

可她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萧珩 —— 她没忘。她没忘废院里发霉的馒头,咬一口能尝到霉味与沙土的混合;没忘林婉柔泼在她手臂上的滚茶,那滚烫的液体浸透衣袖,皮肉瞬间红肿起泡,疼得她整夜睡不着;没忘他亲手把她推进寒冬的废院时,说的那句 “冻死了才好”;更没忘沈家满门抄斩时,他在朝堂上附和 “沈巍通敌叛国” 的嘴脸,那时她躲在王府的柴房里,听管家说起,心像被生生剜走了一块。

萧珩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能感觉到秋风穿过回廊的雕花窗棂,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浑身发冷。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沈璃忽然抬眼看向回廊尽头 —— 那里隐约传来内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妃嫔的笑语,想必是慕容翊从偏殿更衣回来了,水榭里的宴饮又要重新开始。

“陛下想必快回水榭了。” 沈璃微微敛衽,行了个标准的官礼,动作一丝不苟,连衣摆的褶皱都恰到好处,“臣女需即刻返回侍奉,殿下也早些回去吧,莫要让陛下等急了,落得个‘失仪’的罪名。”

她转身离开时,青绸裙摆划过青砖,留下一道冷静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萧珩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那背影挺得极直,像极了当年沈巍在朝堂上与先帝争辩时的模样 —— 那是一种宁折不弯的骨气,是他从未在这个女人身上见过的姿态。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去废院查看,只看到满地的枯草和一件破烂的棉衣,棉衣上还沾着血迹,管家说 “沈侍妾已经没气了,尸体被野狗拖走了”,他当时还嫌 “死得晦气”,连尸首都没让人收。可现在,这个 “死了” 的人,却以御前女官的身份站在他面前,眼神里的冰冷,比当年的雪还要寒。

“她记得…… 她什么都记得……” 萧珩喃喃自语,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块巨石压着,连呼吸都疼。他扶着回廊的栏杆,才勉强站稳,膝盖却在不停发抖 ——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曾经随意践踏的蝼蚁,如今已经长出了锋利的爪牙,正一步步向他逼近,而他,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沈璃走回水榭时,正撞见宸妃身边的宫女锦儿提着食盒往偏殿去 —— 食盒里飘出淡淡的姜枣茶香气,想来是宸妃怕慕容翊更衣时着凉,特意让小厨房炖的。锦儿见了她,脚步顿了顿,凑近了些,小声道:“沈司药可算回来了,陛下刚回御座,刚才还问了一句‘沈司药去哪了’,幸好刘公公帮你圆过去了。”

沈璃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着锦儿微微颔首:“多谢锦儿姐姐提醒,臣女这就过去侍奉陛下。”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抬手理了理发髻上的碧玉簪 —— 那是尚药局按六品女官品级配发的饰物,质地算不上顶级,却胜在干净利落,簪头的纹路是简单的云纹,映着水榭里的宫灯,泛着淡淡的光。

水榭里的丝竹声还在继续,却比刚才弱了几分,显然乐师们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云裳抱着琵琶坐在水榭中央,脸色比刚才好了些,想来是喝了枇杷蜜露的缘故,指尖拨动琴弦时,手还微微发颤,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失误中缓过来。沈璃刚走到御座侧后方,就见慕容翊抬手止住了丝竹声,目光淡淡扫过她,语气听不出喜怒:“去哪了?”

“回陛下,臣女方才有些内急,去更衣了。” 沈璃躬身回话,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膝盖微微弯曲,保持着标准的躬身姿势,“耽误了侍奉陛下的时辰,还望陛下恕罪。”

慕容翊没再追问,只是端起桌上的白玉酒杯,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的云纹 —— 那是他惯用的酒杯,杯沿处还留着一丝他唇齿的温度,杯底刻着一个小小的 “翊” 字,是先帝赐给他的成年礼。他目光转向水榭中央的云裳,淡淡开口:“继续吧。”

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水榭里的气氛松了几分。云裳连忙屈膝行礼,指尖再次拨动琴弦,《惊鸿》曲的旋律重新响起,只是这次她的嗓音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再不敢像刚才那样放开了唱。

沈璃垂眸侍立,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女眷席的方向 —— 林婉柔正端着一盏青瓷茶杯,手指死死扣着杯沿,指节泛白得几乎要裂开。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沈璃,眼底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针,却又在触及慕容翊的目光时,飞快地低下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是怕被皇帝注意到。沈璃还注意到,林婉柔面前的桂花糕连碰都没碰,盘子里的酒却少了大半,想来是刚才喝了不少酒,才壮起了几分胆子。

丝竹声重新缠绕着水榭的梁柱,《惊鸿》曲里的缠绵悱恻与哀怨深情,却再也勾不起任何人的兴致。官员们举着酒杯,却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目光总在沈璃和萧珩之间来回飘;妃嫔们凑在一起,用帕子挡着嘴小声议论,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有零星的字句飘进沈璃耳中 ——“定王殿下刚才脸色好难看”“林侧妃怎么一直在喝酒”“沈司药刚才说云裳姑娘肺气不足,倒是懂医术”。

沈璃能清晰地感觉到,林婉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 她端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茶水晃出杯沿,滴在粉色宫装上,留下深色的印子。那宫装是去年的款式,裙摆处的绣线已经磨得发白,袖口还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污渍,与她当年宠冠定王府时穿的金翠罗绮,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忽然,林婉柔猛地放下茶杯,杯底砸在描金漆盘上发出 “咚” 的一声响。这声响在寂静的水榭里格外突兀,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了过去 —— 乐师们的手指停在琴弦上,官员们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妃嫔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连慕容翊都抬眼看向了女眷席的方向。

“啊 ——!”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炸开,像把生锈的刀,划破了水榭里虚伪的平静。那声音尖锐得如同夜枭的啼叫,刺破了丝竹声,刺破了笑语声,让所有人都瞬间僵住。林婉柔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太急,带翻了面前的描金瓷盘 —— 盘子里的桂花糕滚落在青砖上,沾了灰尘和酒渍,像极了当年她扔给沈璃的发霉馒头。

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原本插在发髻上的银簪掉在了地上,发出 “叮” 的轻响,簪头的珍珠也摔掉了一颗,滚到了旁边户部尚书夫人的脚边。她双目圆睁,眼球布满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伸出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缝里还留着刚才抠桌布的棉絮,笔直地指向御座侧后方的沈璃,面容因极致的恐惧和嫉恨而扭曲变形,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是她!就是她!沈璃!那个从定王府逃走的贱奴!她没死!她回来报仇了!王爷!陛下!快抓住她!她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水榭里的丝竹声瞬间戛然而止,乐师们的手指悬在琴弦上,不敢动弹;官员们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互相交换着惊愕的眼神;妃嫔们吓得花容失色,有的甚至下意识地躲到了别人身后,宸妃更是紧紧攥住了慕容翊的衣袖,声音发颤:“陛下…… 这…… 这是怎么了?”

沈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 她没想到林婉柔会疯到这个地步,竟然在御前当众揭穿她的身份。这打乱了她原本循序渐进的计划,让她提前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微微蹙起眉,眼底浮起几分恰到好处的错愕和困扰,像是一个无辜的人突然被疯妇攀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她没有看林婉柔,只是对着御座躬身行礼,姿态谦卑而顺从,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陛下,臣女不知林侧妃为何会说出这般话。臣女与定王府素无瓜葛,更不是什么‘逃奴’,还望陛下明鉴。”

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完美无缺 —— 垂落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惊吓;肩膀轻轻绷着,却又保持着女官的仪态;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却又带着几分怯懦,完全符合一个突然被疯妇指控的无辜女官形象。

萧珩在林婉柔尖叫的瞬间,脸色就从铁青变成了惨白,像一张被水浸过的白纸。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指甲刮过木板,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几步冲到林婉柔面前,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带着他所有的恐惧和愤怒,“啪” 的一声脆响在水榭里回荡,甚至盖过了林婉柔的尖叫。

林婉柔被打得踉跄着跌坐在地,嘴角瞬间渗出一丝血丝,沾在她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眼。她捂着脸,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膀剧烈颤抖着,像是被打懵了。可过了片刻,她突然抬起头,眼神里的疯狂更甚,嘴里开始胡言乱语:“我没疯…… 她是沈璃…… 她真的是沈璃…… 当年是我把她扔进废院的…… 是我让嬷嬷克扣她的食物…… 她要报仇…… 她要杀了我们……”

“够了!” 萧珩厉声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额角的青筋再次暴起。他转身对着闻声赶来的王府侍卫咆哮,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几乎要破音:“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妇拖下去!关到柴房里!用铁链锁起来!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若是让她再出来胡言乱语,惊扰圣驾,本王定要你们的狗命!”

侍卫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架起林婉柔。她挣扎着,指甲死死抠着青砖,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指缝里嵌满了灰尘和砖屑。“放开我!我没疯!沈璃要报仇!你们都会死的!” 她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花园深处的回廊里,只留下水榭里令人窒息的寂静,连风吹过荷叶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萧珩和沈璃之间来回打转 —— 萧珩脸色惨白,额角冷汗直流,双手还在微微发抖,连腰间的玉带都滑到了胯骨,却浑然不觉;沈璃则始终垂着眸,姿态恭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偶尔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她压抑的情绪。最后,所有目光都像百川归海般,汇聚到了御座上的慕容翊身上,等着这位帝王做出最终的裁决。

慕容翊端坐在御座上,手指依旧摩挲着白玉酒杯的云纹,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他的目光先落在沈璃身上,在她那看似平静的侧脸停留了一瞬 —— 他看到她垂着的手指轻轻攥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指节处留下淡淡的白痕,显然是在压抑情绪。接着,他的目光转向萧珩,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定王府的后院,倒是热闹。”

萧珩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幸好旁边的管家王福暗中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王福是定王府的老人,跟着萧珩十几年,此刻也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低声提醒:“王爷,快给陛下请罪。” 萧珩这才回过神,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句子,带着哭腔:“臣…… 臣治家无方…… 让疯妇惊扰了圣驾…… 罪该万死…… 林氏她…… 她自失宠后就精神失常…… 时常胡言乱语…… 臣疏于管教…… 才酿成今日之祸…… 求陛下恕罪……”

他拼命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林婉柔身上,连 “臣” 的称呼都忘了,好几次说成了 “我”。他的身体抖得厉害,说话时语无伦次,甚至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林婉柔的 “疯病”:“她…… 她去年还想上吊,被下人救下来了…… 后来就总说胡话…… 说什么有人要杀她…… 臣…… 臣真的不知道她会在这里发疯……”

慕容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在杯盏里晃了晃,映着他深邃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水榭里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官员们都低着头,不敢与皇帝对视;妃嫔们互相使着眼色,眼底满是忌惮;连内侍们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不小心触了皇帝的霉头。

过了半晌,慕容翊才缓缓放下酒杯,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既如此,便把林氏看好,莫要再让她出来生事。今日秋宴,也算是尽兴了。” 他没有提林婉柔的话,也没有问沈璃的身份,仿佛刚才的闹剧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可越是这样,萧珩心里越慌 —— 他太了解这位皇帝堂弟的性子了,越是平静,越是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思。

萧珩连忙磕头谢恩,额头重重撞在青砖上,发出 “砰砰” 的声响:“谢陛下开恩…… 臣日后定当严加看管…… 用铁链锁着她…… 绝不让她再惊扰圣驾……” 他磕得太急,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甚至渗出了血丝,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

宴席的气氛彻底被破坏了。虽然内侍们强笑着给官员们添酒,乐师们也重新奏响了丝竹,可谁都没了兴致。官员们喝着酒,眼神却总往沈璃那边飘,小声议论着刚才的事;妃嫔们则早早地收起了笑意,端着茶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沈璃依旧垂眸侍立,指尖却悄悄掐了一下掌心 —— 林婉柔的突然发难虽然打乱了她的计划,却也让她看清了萧珩的恐惧,更让她确认了慕容翊的态度:这位帝王显然早就对定王府的旧事有所察觉,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她的出现,恰好成了这个时机的催化剂。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慕容翊放下酒杯,对着身旁的内侍总管李德全淡淡道:“摆驾回宫。”

李德全连忙应声,尖细的唱喏声在水榭里响起:“陛下起驾 ——”

众人纷纷起身跪拜,萧珩磕得头都不敢抬,额头的红肿越来越明显,嘴里不停说着 “臣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直到御驾的明黄色身影消失在水榭门口,他才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最后还是王福和两个侍卫把他架起来的。

可还没等萧珩缓过劲,李德全的声音就再次响起,这次却是对着他来的:“定王殿下,陛下有旨 —— 即刻前往紫宸殿西暖阁见驾。”

萧珩猛地抬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西暖阁 —— 那是慕容翊处理密事的地方,当年沈家的案子,就是先帝在西暖阁定的罪;后来他犯了错,太后也是在西暖阁为他求情,才保住了亲王爵位。他知道,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开始。

沈璃坐在返回皇宫的青帷小车里,透过淡青色的纱帘,看着定王府的朱红大门越来越远。车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把外面的秋景切成碎片 —— 落满枯叶的宫道,牵着马的车夫,远处宫墙上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还有定王府门口那些垂头丧气的侍卫。

她指尖冰凉,刚才在水榭里强压下去的情绪,此刻终于翻涌上来。复仇的快意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带着尖锐的甜;可警惕也如影随形 —— 慕容翊单独召见萧珩,绝不会只是询问林婉柔的事,他必然会查她的身份,查沈家的旧案,甚至查她入宫的经历。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绢帕,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白梅,那是她母亲生前教她绣的,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她轻轻摩挲着绢帕上的梅花,眼底的冷静又深了几分:不管慕容翊想做什么,她的复仇之路,都不能停下。

小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皇宫门口。沈璃下车时,正好撞见从紫宸殿方向来的暗卫影 ——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步履轻得像猫,几乎听不到声音。影看到她时,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沈璃的心跳漏了一拍 —— 影是慕容翊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专门负责查探密事,他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慕容翊已经开始安排调查了。

紫宸殿西暖阁内,气氛肃穆得让人窒息。

暖阁的地面铺着一尺见方的金砖,被工匠打磨得光滑如镜,能清晰地映出人的影子。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前朝名家吴道子的《江山图》,画里的江河奔腾,山峦叠嶂,右上角还题着先帝的御笔 “天下大同”,墨迹苍劲有力,却与此刻暖阁里的压抑气氛格格不入。暖阁中央的软榻上铺着紫貂软垫,那是去年漠北进贡的,毛色光亮柔软,慕容翊靠在上面,身上换了一件暗纹常袍 —— 那是用江南云锦织成的,上面绣着极淡的龙纹,只有在宫灯的暖光下才能看清,低调却又透着帝王的威严。

香炉里燃着旧安神香,淡雅的香气弥漫在暖阁里,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恐惧。萧珩跪在金砖上,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连呼吸都不敢太重。金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冻得他膝盖生疼,可他不敢动,只能死死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

慕容翊翻着手中的奏折,纸张翻动的 “沙沙” 声,像刀子一样刮在萧珩的心上。那是各地呈上来的秋汛奏折,慕容翊却看得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仔细琢磨。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在受刑。萧珩的膝盖已经麻了,额头也开始冒冷汗,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暖阁里的温度烘干。

终于,慕容翊放下了奏折,语气平淡地开口:“定王。”

“臣…… 臣在!” 萧珩猛地一颤,声音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连身体都开始发抖。

“方才宴席上,林氏说的话,你怎么看?” 慕容翊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块巨石,砸在萧珩的心上,让他瞬间慌了神。

萧珩的身体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磕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 “砰砰” 的声响:“陛下…… 林氏她是疯了…… 满口胡言乱语…… 臣的王府里,从未有过什么‘逃奴’…… 求陛下明鉴…… 臣可以发誓……”

“从未有过?” 慕容翊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萧珩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朕记得,三年前你府上似乎有个姓沈的侍妾,后来说是病逝了?”

轰 ——!

萧珩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他没想到慕容翊竟然记得这件事!三年前沈家满门抄斩,他见沈璃容貌秀丽,就强行把她抢入府中做侍妾,不过是一时兴起,后来厌烦了,又听林婉柔说她 “心怀怨恨”,就把她扔进了废院,连她的死活都没放在心上。他以为这件事早就被人忘了,可慕容翊竟然记得!而且记得这么清楚!

“臣…… 臣府中确实有过一个沈姓侍妾……” 萧珩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被冻住了,“可她…… 她三年前就病逝了…… 臣还让人把她葬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陛下怎么会记得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侥幸,希望慕容翊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慕容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萧珩颤抖的背影上:“今日随侍的沈司药,你觉得她与你那位病逝的侍妾,可有相似之处?”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萧珩所有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因恐惧而抽搐变形,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满是绝望,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陛下…… 臣…… 臣不敢妄议…… 沈司药是陛下亲封的女官…… 与臣府中的旧人…… 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的话越说越没底气,连自己都骗不了。他清楚地记得沈璃耳垂上的那颗痣,记得她说话时轻轻咬下唇的习惯,记得她左手虎口处的疤 —— 这些细节,与今日的沈司药,一模一样!他甚至能想起,当年沈璃给她煎药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吹凉了才递给他,而今日的沈司药,在给慕容翊递帕子时,动作也是一样的轻柔。

慕容翊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幽深得像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追问,只是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茶盏与托盘碰撞,发出轻微的 “咔嗒” 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却像锤子一样砸在萧珩的心上。

萧珩的后背爬满了冷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想起三年前,在朝堂上附和 “沈家通敌叛国” 的罪名,还伪造了一封 “沈巍与匈奴通信” 的假信;想起自己抢了沈璃入府后,把她当成玩物肆意打骂,心情不好就罚她跪祠堂;想起自己把她扔进废院时,连一件厚衣服都没给她,任由她在寒冬里自生自灭…… 这些事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转,每一件都让他恐惧得浑身发抖。

若是慕容翊知道了这些,他的下场会是什么?是被剥夺亲王爵位,贬为庶民?还是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甚至会牵连整个定王府?他不敢想,只能拼命磕头,额头很快就红肿起来,甚至渗出了血丝,嘴里不停说着 “臣冤枉”“臣从未有过不臣之心”“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慕容翊看着他这副崩溃的模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 —— 他素来不喜欢萧珩这种残暴又怯懦的性子,若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定王府早就被他查抄了。但他很快就收敛了所有情绪,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问询从未发生过。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收回目光,重新端起桌上的参茶,淡淡道:“或许是朕记错了。毕竟年岁久远,人的容貌难免有相似之处。”

这句话像一道赦免令,让萧珩瞬间松了口气,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瘫软在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能颤抖着磕头:“谢陛下开恩…… 谢陛下明鉴…… 臣日后定当忠心耿耿…… 绝不负陛下的信任……”

“行了。” 慕容翊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把林氏看好,莫要再出乱子。今日也累了,你早些回府歇息吧。”

萧珩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暖阁。走到门口时,他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幸好内侍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站稳。他的背影仓皇狼狈,像丧家之犬一样,连礼仪都顾不上了,甚至忘了给慕容翊行最后的告退礼。

暖阁内重归寂静。慕容翊靠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 “笃笃” 的声响,节奏缓慢而均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暖阁门口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萧珩刚才那副恐惧绝望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有对萧珩的鄙夷,有对沈家旧案的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他拿起桌上的奏折,却没有翻开,只是随意地捏在手中。他低声咀嚼着 “沈璃”“沈巍” 这两个名字,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 —— 有对沈巍的怀念,沈巍是他当年最信任的太傅,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治国之道,沈家满门抄斩时,他一直觉得沈家通敌的证据太过牵强,却苦于没有机会重新调查;还有一丝兴奋,沈璃的出现,像一把钥匙,终于能打开当年的谜团,也能让他看清朝堂上那些隐藏的势力。

他重新闭上眼,眉宇间染上一丝疲惫 —— 处理朝政已经够累了,还要应对太后的施压、萧珩的荒唐,如今又多了一个沈璃,朝堂的局势越来越复杂。但很快,疲惫就被更深沉的晦暗取代 —— 这皇宫本就是一盘巨大的棋局,每个人都是棋子,可沈璃这颗棋子,却似乎跳出了棋盘的掌控,带着旧怨与秘密,一步步走向棋局的中心。

“有意思。” 慕容翊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帝王的掌控欲与算计,“这盘棋,终于要变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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