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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沉重合拢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那木质门扉闭合时发出的 “吱呀” 声,混着铜环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偏殿里久久回荡,像是在为这场深夜的剖白画上一个沉重的句号。慕容翊离去时那沉重踉跄的脚步声,从殿门处开始,沿着长廊由近及远,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上,发出 “笃笃” 的闷响 —— 那声音起初清晰,带着帝王卸下伪装后的疲惫,后来渐渐变轻,被深宫的寂静彻底吞没,只余下满殿的桐油灯火,在夜风里微微摇曳,将沈璃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偏殿内,沈璃依旧维持着那副悲痛欲绝、摇摇欲坠的姿态。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像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 那泪水是真的,里面裹着沈家百口的冤屈,只是这份悲伤,在帝王离去的瞬间,便成了她精心编织的保护色。她垂着头,长发散落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随着那场倾泻而出的 “哭诉” 被抽干,连站立都需要借着桌角的支撑。

然而,就在门外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龙涎香气息也消失的瞬间,她脸上那汹涌的、几乎能溺毙人的悲伤,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她微微抬起头,露出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 —— 那双眼眸不再有半分脆弱,反而透着异常清冷明亮的光,像寒夜里淬了冰的星辰;紧抿的唇线带着一丝坚毅的弧度,方才的哽咽与颤抖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轻轻吸了口气,胸腔的起伏变得平稳,指尖也不再颤抖,只剩下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沉稳。

沈璃缓缓直起身,走到桌边。红木桌案上还残留着慕容翊的体温,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桌面的木纹,最后落在那方被慕容翊遗落在桌上的血帕上。帕子冰凉,带着夜露般的寒意,上面深褐色的血迹早已干涸,却在方才被慕容翊的泪水浸湿,此刻凝成深浅交错的印记,触目惊心。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帕子边缘的磨损处,那里的棉线已经起毛,是常年被攥握留下的痕迹 —— 这是父亲的遗物,是慕容翊愧疚的象征,如今,更成了她手中最关键的棋子,一枚能撬动帝王心防、接近真相的棋子。

“影”……

慕容翊最后留下的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扎进她刚刚因 “成功” 博取帝王愧疚而略微松懈的心防。她的指尖猛地一顿,瞳孔微微收缩,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 这个 “影”,究竟是什么?是一个人?一个组织?还是某个势力的代号?

他果然没有完全相信她。那份看似坦诚的忏悔和痛苦之下,依旧潜藏着深不见底的帝王疑心。他抛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名字,像扔出一块探路的石头:既要试探她是否知情,看她听到这个名字时的反应;或许…… 也在试探她是否本身就是这 “影” 的一部分?毕竟,她是沈家唯一的幸存者,是那场构陷的直接受害者,若说她与幕后黑手毫无关联,连慕容翊自己恐怕都难以完全相信。

沈璃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若沈家之案背后真有这样一个神秘组织在操纵,那它的能量和隐秘程度,将远超她的想象。能轻易构陷手握兵权的镇北将军,能伪造足以以假乱真的书信、账本,能买通证人颠倒黑白;能影响甚至左右新帝的判断,让他在愧疚与疑心间摇摆,最终下旨查办沈家;能在天牢重地精准灭口,连萧珩这样的棋子都能毫不留情地除掉…… 这样的对手,比明面上的柳明远、萧珩之流,要可怕得多。他们像藏在暗处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吐着信子,随时可能给予致命一击。

而她,一个孤身复仇的沈家孤女,没有兵权,没有势力,只有一身医术和满腔恨意,真的能撼动这庞然大物吗?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忍不住打了个细微的寒颤。但她眼底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更旺 —— 敌人越强大,越说明当年的构陷背后藏着更大的阴谋,沈家的冤屈就越重,复仇的意志就越发坚定。慕容翊的疑心,既是危险,也是机会 —— 他既然主动提及 “影”,说明他也开始怀疑这个组织的存在,甚至可能…… 也在暗中调查。若能借帝王之力,找出 “影” 的踪迹,不仅能为沈家昭雪,更能让那些藏在暗处的凶手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窗外极轻微地传来三声叩击声,如同夜鸟啄窗,间隔长短有序 —— 一声长,两声短,这是她与张太医约定的暗号,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

沈璃心神一凛,迅速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快步走到窗边。她没有立刻推开窗户,而是先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 —— 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响,显然张太医已避开了暗卫的耳目。她轻轻拨开窗栓,将窗户推开一条仅容一人说话的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像是在跳一场诡异的舞。

窗外的阴影里,低低传来张太医急促的声音,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都透着紧张:“尚宫大人,方才陛下离去时神色极为不佳,李总管已吩咐加派了暗卫守在怡兰轩外围,说是撤去明哨,实则布下了更严密的暗哨,连屋顶和墙角都安排了人,您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监视之下!还有…… 太医院刚接到柳府的急报,丞相柳明远突发‘急症’,从午后开始昏迷不醒,柳府已连夜请了数位名医入府,可都查不出病因,情况似乎很不妙!”

柳明远突发急症?在这个关键时刻?

沈璃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是灭口?还是 “影” 组织断尾求生的伎俩?慕容翊刚对她吐露往事,提及柳明远是当年构陷沈家的急先锋,是他呈上了 “通敌书信”,是他在朝堂上煽风点火,如今柳明远就立刻 “病危”?这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到让人脊背发凉 —— 若柳明远真的死了,当年的构陷案就少了一个关键证人,所有线索都可能就此中断。

“我知道了,多谢张太医及时告知。” 沈璃压低声音,快速回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陛下今夜与我谈话时,提及一个名为‘影’的组织,说可能与当年沈家旧案有关。张太医,你在宫中多年,见多识广,可曾听闻过丝毫与此相关的传闻,或是察觉到过异常之事?”

窗外沉默了片刻,张太医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凝重,显然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也极为陌生:“‘影’?下官从未听过此名号,宫中也从未有过关于这个组织的记载。但…… 下官仔细回想,这些年宫中确实有诸多难以解释的隐秘之事,当时只当是意外,如今想来,或许都与这所谓的‘影’有关。例如先帝晚年,曾有一位极得信任的老太监,姓刘,是先帝潜邸时就跟着的人,掌管着御书房的钥匙,却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死因记载是‘突发恶疾’,可下官当时去看过,他的脸色发青,嘴角有黑血,不像是寻常病症;又比如,三年前,一位试图弹劾柳相贪污军饷的御史,姓赵,在奏折呈上前夜,全家离奇失踪,府中财物完好,门窗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这些事,当时都被压了下来,不许外传,若真有这样一个组织,其能量定然通天彻地,连宫中之事都能随意操控。”

果然!沈璃心中寒意更盛。柳明远的 “急症” 和 “影” 组织的浮现,几乎同时发生,绝非偶然。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目的就是为了掩盖当年的真相,除掉柳明远这个可能暴露的 “棋子”。

“我明白了。柳相那边,还请张太医多费心留意,若有任何新的消息,无论是病情变化,还是柳府的异常动静,都请及时告知我。” 沈璃沉声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此事关系重大,或许还牵扯到更多人的性命,绝不能掉以轻心。”

“下官明白,尚宫大人放心,下官会亲自盯着柳府的消息,一有动静便会设法通报。” 张太医的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尚宫大人万事小心,如今暗卫盯得紧,您行事务必谨慎,切勿暴露破绽。”

“我会的。” 沈璃应道,轻轻将窗户合拢,重新插好窗栓。她背靠着冰冷的窗棂,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夹袄渗到皮肤上,让她更加清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她 —— 慕容翊的愧疚与怀疑,“影” 组织的浮出水面,柳明远的突然 “病危”…… 所有线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而她正站在网的中心,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接下来的几日,乾清宫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慕容翊果然撤去了偏殿外明晃晃的看守,那些穿着铠甲、手持长枪的侍卫消失不见,连廊下的值守太监也换成了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看似给了她极大的自由。不仅如此,他还多次派李福全送来赏赐 —— 有江南进贡的绫罗绸缎,色泽鲜亮,质地柔软,是宫中贵人才能享用的珍品;有西域进贡的珍玩补品,如夜明珠、人参、鹿茸,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甚至还有几本孤本古籍,是从内库中调出来的,书页泛黄,却保存完好。

李福全每次来传旨送东西,脸上都堆着比以往更殷勤三分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言语间极尽恭敬,一口一个 “陛下挂念尚宫大人身子,怕您在偏殿住得不适”、“尚宫大人若是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小的,小的一定尽快办妥”,态度热络得仿佛她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嫔。

但沈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她偶尔推开窗户,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能瞥见远处廊柱后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 —— 那是暗卫的服饰,材质特殊,在阳光下会泛着淡淡的光泽;夜间她稍有动静,比如起身喝水、翻书,便能听到极轻微的、不属于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在殿外快速移动,脚步轻盈,落地无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暗卫在暗中监视。慕容翊将她放在了一个看似更自由、实则被更高规格 “保护”(监视)起来的位置上,像看管一件珍贵却危险的宝物,既想靠近,又怕被刺伤。

他再没有深夜前来,但几乎每日都会召她去乾清宫正殿问话。问话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御药房的事务,比如药材的储备、太医的调配,而是变得天马行空,涉及书画、史书、朝政,甚至边关军务,每一次对话都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

有时是品评一幅前朝古画。那是一幅《富春山居图》的仿品,画中山水连绵,笔法细腻,慕容翊会指着画中的隐士,状似无意地问她:“沈尚宫觉得这画中隐士,是真心归隐,厌倦了朝堂纷争,还是故作清高,待价而沽,等着君王征召?”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落在画上,而是锐利地捕捉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 她的眼神变化、嘴角弧度,甚至是指尖的小动作,都不肯放过。

沈璃心中清楚,他问的不是画中的隐士,而是在试探她的心思 —— 她是否像这隐士一样,看似安分守己,实则暗藏野心,等着时机成熟便露出獠牙。她垂下眼睫,露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片刻后才缓缓答道:“回陛下,奴婢愚钝,看不懂画中深意。但奴婢觉得,人各有志,有人偏爱山林之乐,有人执着于家国天下,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或许只有本人知晓。就像这画,不同的人看,便有不同的心境,强求不得。” 她的回答不偏不倚,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既展现了 “尚宫” 的温婉,又隐藏了真实的想法,让慕容翊无从挑错。

有时是讨论一段史书。慕容翊会随手翻到《史记?淮阴侯列传》,指着韩信功高震主、最终被吕后诛杀的段落,轻声念出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然后淡淡问她:“依你看,韩信之死,是君王负了臣子,忌惮他的兵权;还是臣子生了异心,忘了君臣本分,自取灭亡?”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仿佛在借古人之事,探寻她对 “君臣”、“忠奸” 的看法,进而判断她对自己是否忠诚。

沈璃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她知道,慕容翊是在暗示沈家 —— 父亲当年手握兵权,是否也像韩信一样,因 “功高震主” 而被构陷?而她,是否会像韩信的旧部一样,心怀怨恨,伺机报复?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惋惜:“陛下,奴婢只读过大略的史书,不敢妄议古人。但奴婢记得父亲曾说过,君臣之间,贵在信任。若是君王猜忌,臣子惶恐,再好的社稷也难稳固;若是臣子忠诚,君王开明,方能共创盛世。韩信之事,或许是时代的遗憾吧。”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 “信任”,既暗合了父亲的忠诚,又不动声色地提醒慕容翊,当年的构陷或许源于他的猜忌,让他心中的愧疚再次泛起,同时又避免了直接评价是非,不给任何可乘之机。

甚至有一次,他拿出一份边关传来的奏折,奏折上写着漠北的某个部族暗中调动频繁,兵力集结在边境,似有异动。他将奏折放在沈璃面前,语气随意地询问她的看法:“这些蛮族,向来反复无常,时而臣服,时而叛乱,难以驯服。如今他们异动频频,不知是真的想侵犯边境,还是故意试探朕的反应。沈尚宫若有良策,不妨直言。”

沈璃的心猛地一紧 —— 边关军务向来是帝王亲掌,连朝中重臣都未必能轻易置喙,慕容翊却让她一个尚宫发表看法,显然不是真的想听她的计策,而是在试探她是否关注军务,是否与边境势力有联系,甚至是否想借边境之乱达成自己的目的。她快速扫了一眼奏折上的内容,随即垂下头,语气带着一丝惶恐和谦逊:“陛下,边关之事事关重大,奴婢一介女子,从未接触过军务,不敢妄言。奴婢相信,陛下有朝中重臣辅佐,有边关将士守护,定能妥善处置,保边境安宁。” 她的回答既表达了对帝王的信任,又凸显了自己的 “无知”,彻底避开了慕容翊设下的陷阱。

每一次问话,都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沈璃心知肚明,慕容翊是在用这种方式,从各个角度试探她的心思、她的见识、她隐藏的目的。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像走钢丝一样小心翼翼:回答既要展现出符合她 “尚宫” 身份的见识,不能显得太过愚笨,否则会被怀疑是刻意伪装;又不能过于锋芒毕露,否则会被认为野心勃勃;既要显得对朝政军事懵懂无知,符合她 “罪奴出身” 的经历;又不能完全一无所知惹人生疑,毕竟她是镇北将军的女儿,耳濡目染之下,不可能对家国之事毫无了解;最重要的是,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对权力、对复仇的渴望,否则之前所有的伪装都将前功尽弃。

她就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惊险万分。往往一次问话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夹袄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但她从不敢表现出半分疲惫,始终维持着恭谨温婉的姿态,直到退出乾清宫,回到偏殿,才能卸下所有伪装,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慕容翊,始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他有时会因她某个 “天真” 的回答而微微蹙眉,像是对她的 “无知” 感到失望;有时又会因她某句巧合切中要害的话而目光微凝,像是在重新审视她的身份;有时还会在她回答后沉默良久,手指摩挲着龙案上的纹路,眼神复杂难辨。他对她的怀疑,显然并未因那夜的 “坦诚” 而消减,反而因为 “影” 组织的浮现和柳明远的变故,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 他既希望她是无辜的,能帮他找出 “影” 的踪迹;又害怕她是 “影” 的棋子,会将他拖入更深的阴谋。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透过乾清宫的窗棂,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慕容翊批阅奏折间歇,再次传旨召见沈璃。她奉命赶到时,看到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龙案后,而是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摇曳的枯竹。那些竹子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发出 “簌簌” 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呜咽。

“沈璃,”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被连日的疑云和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朕近日总在想一个问题。你说,这世间最难测的是什么?”

沈璃心中警铃微作,她知道,真正的试探又来了。她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谦逊:“回陛下,奴婢愚见,人心最难测。俗语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亲近之人,也未必能完全知晓其心中所想,更何况是陌生人。”

慕容翊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深潭,深邃而复杂,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他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是啊,人心难测。那你说,一个人若是背负血海深仇,隐忍多年,受尽苦楚,她最想做的是什么?”

来了!他终于还是问到了复仇!沈璃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怅惘,像是在感慨他人的命运,又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心声:“奴婢不知他人如何想。但若换做奴婢…… 或许只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让死去的亲人得以安息,让蒙冤的家族得以昭雪,让生者…… 能放下过去,求得一份释然。” 她巧妙地将 “复仇” 替换成了 “真相” 和 “公道”—— 前者带着攻击性,容易引起警惕;后者则显得温和而无害,既符合她 “孤女” 的身份,又能勾起慕容翊的愧疚,让他觉得她的诉求并不过分。

“释然?” 慕容翊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那笑容里有嘲讽,有无奈,还有一丝自嘲,“说得容易。仇恨如同毒火,一旦在心中点燃,便会烧灼五脏六腑,日夜不得安宁,岂是那么容易释然的?更何况,若这仇家势力庞大,根深蒂固,甚至…… 超乎你的想象呢?”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灵魂最深处,“她会不会为了复仇,选择与虎谋皮?会不会…… 借助另一股黑暗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哪怕那力量同样危险,甚至可能反噬其身,让她万劫不复?”

沈璃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重锤击中。他果然在怀疑她与 “影” 有所牵连!他在暗示,她为了复仇,可能不惜与那个神秘组织合作,甚至可能本身就是 “影” 的一员,接近他就是为了实施更大的阴谋!

她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委屈,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带着一丝激动,像是被这个可怕的假设深深伤害了:“陛下何出此言?奴婢虽愚钝,也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父亲一生忠直,为官清廉,最恨宵小之辈、阴谋诡计,临终前还叮嘱我们要守正心、走正途。若奴婢为了复仇而投身黑暗,与那些构陷沈家、滥杀无辜的仇人何异?岂非玷污了父亲的一世清名?岂非辜负了父亲用性命换来的忠诚?奴婢…… 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念头!” 她说得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带着对父亲的敬重和对 “黑暗” 的排斥,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在坚守心中的底线。

慕容翊盯着她看了许久,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他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眶,扫过她微微颤抖的双肩,扫过她紧握的双手,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 “滴答滴答” 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计时。

良久,他才缓缓移开目光,语气听不出情绪,像是相信了她的辩解,又像是不愿再继续追问:“朕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激动。或许…… 是朕近日被‘影’的事情搅得心烦,想多了。” 他走到龙案边,拿起一份奏折,却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又放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状似随意地提起另一件事:“对了,柳相病重多日,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轮流诊治,却始终查不出病因,束手无策。朕打算明日派太医院院判周鹤鸣亲自过府诊治,周鹤鸣医术高明,经验丰富,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沈尚宫你于医术上颇有见解,之前还曾救过朕的性命,便随周院判一同前去吧,或许能从旁协助,有所助益。”

沈璃心中猛地一震!让她去柳府?!慕容翊这是什么意思?是试探?是想借柳明远这个 “仇人” 来进一步观察她的反应 —— 看她是否会在柳明远面前露出恨意,是否会趁机对他不利?还是…… 他也在怀疑柳明远的 “急症” 有蹊跷,想借她之手去探查真相?毕竟她医术独特,或许能发现太医们忽略的细节。或者,两者皆有?他既想试探她,又想利用她,将她推到风口浪尖,看她如何应对。

她立刻躬身,语气带着一丝惶恐和推辞:“陛下,奴婢才疏学浅,医术远不及周院判万一,恐难当此任,反而误了柳相的病情。且柳相乃朝堂重臣,身份尊贵,奴婢只是一介尚宫,身份低微,随周院判一同前去,恐有失礼仪,惹人非议……”

“无妨。” 慕容翊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帝王的威严,“只是让你从旁协助,记录病情、递递药材罢了,不必有压力。况且,柳相乃国之柱石,为朝廷操劳多年,如今病重,你若能尽一份力,也是你的功德。”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来,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深意,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又像是在刻意提醒,“或许…… 你也能看到一些,太医们看不到的东西。”

最后这句话,几乎挑明了他的意图。他就是要把她推到柳明远面前,推到这场风波的中心去!让她去面对当年构陷沈家的仇人,让她去探查柳明远 “病危” 的真相,也让她暴露在 “影” 组织的视线中 —— 若她与 “影” 有关,定会有所动作;若她无关,或许能为他带来关键线索。

沈璃知道无法拒绝,帝王的旨意已下,她若再推辞,只会引起更多怀疑。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恭顺应道:“…… 是,奴婢遵旨。明日定当尽心协助周院判,不敢有丝毫懈怠。”

退出乾清宫时,夕阳已经西斜,将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萧瑟,却无法冷却她沸腾的思绪。慕容翊的这一招,极其凶险,却也可能是她接近真相的绝佳机会!柳明远,当年构陷沈家的主谋之一,他一定知道 “影” 组织的存在!甚至他可能就是其中的核心成员,知晓组织的运作和秘密!

如果他真的被灭口,那从他身上,能否找到关于 “影” 的线索?比如下毒的手法、残留的毒物痕迹,甚至是他临死前可能留下的暗示?沈璃握紧了藏在袖中的血帕,指尖触到那发硬的血迹,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 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沈家的冤屈,为了父亲的清白,也为了那些死去的亲人。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辆朴素的青幔马车便在数名大内侍卫的护卫下,驶出了皇宫。马车的青幔是用粗布缝制的,颜色暗沉,与宫中其他华丽的马车截然不同,显然是为了低调行事,避免引起过多关注。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隔绝了地面的寒意,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炭炉,燃着银丝炭,散发出微弱的暖意。

沈璃与太医署院判周鹤鸣同坐。周鹤鸣已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脸上布满了皱纹,那是常年行医留下的痕迹。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太医官服,胸前绣着 “太医院” 三个字,腰间挂着一个精致的药囊,里面装着常用的银针和药材。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显然对柳相突如其来的重病也感到极为棘手和意外。

“沈尚宫,” 周鹤鸣看着沈璃,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忧虑,“陛下派你前来,也是希望集思广益。柳相这病来得太过凶险古怪,老夫与太医院的几位同僚轮流诊脉,却始终查不出病因。他脉象浮游若丝,时有时无,既像是阴寒入体,又像是邪毒侵心,老夫行医数十年,也未曾见过如此诡异的脉象,实在令人费解。”

沈璃微微颔首,语气谦逊:“周院判言重了,奴婢不过是略懂一些医术,不敢与院判相提并论。此次能随院判一同前来,也是想向院判学习,若真能发现些什么,也算是运气。” 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也没有流露丝毫排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态度,既不让周鹤鸣起疑,又为自己留有余地。

马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便抵达了丞相府。丞相府邸位于京城权贵聚集的东城区,朱漆大门高达丈余,门前蹲着两尊威武的石狮子,狮子的眼睛镶嵌着黑色的琉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金匾,上面刻着 “丞相府” 三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是先帝亲笔题写。府邸的围墙高达三丈,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却掩盖不住那份森严的气派。

此刻,丞相府的大门敞开着,几名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门口,神色焦急地张望,看到马车和侍卫,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可是周院判和沈尚宫?” 为首的管家大约五十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绸缎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满是褶子,眼神里带着急切和恳求,“快请进!柳相他…… 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管家引着周鹤鸣和沈璃穿过重重庭院。丞相府的庭院极为宽敞,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只是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恐慌的氛围中。沿途遇到的仆从皆步履匆匆,面带忧色,有的甚至眼眶泛红,显然柳明远的病情让整个相府都陷入了混乱。庭院里的落叶无人清扫,随风飘散,更添了几分萧瑟。

来到柳明远的卧房,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肉体正在缓慢腐败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皱紧眉头。房间里宽敞明亮,陈设华丽 —— 拔步床宽大无比,挂着藕荷色的真丝帐幔,帐幔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房间的四角摆放着鎏金铜炉,里面燃着名贵的檀香,试图掩盖那股诡异的气息;地上跪着一地的太医和柳家亲眷,太医们穿着官服,面色灰败,显然已束手无策;柳家的亲眷们则穿着素色的衣裳,有的低声啜泣,有的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床榻,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院判!您可来了!” 一位穿着紫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立刻迎了上来,他是柳明远的长子柳青云,现任礼部侍郎,此刻脸上满是泪痕,语气带着哭腔,“快救救家父!家父他…… 他快不行了!”

周鹤鸣没有多言,立刻快步走到床榻边,掀开帐幔。柳明远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面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蒙了一层灰尘,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显得异常消瘦;嘴唇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嘴角还残留着一丝黑色的痕迹,像是呕吐物;呼吸极其微弱,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鼻翼偶尔的颤动,证明他还活着。露在锦被外的手枯瘦如柴,皮肤干瘪,紧紧攥着,指甲泛着青紫色,隐隐透着黑气。

周鹤鸣立刻上前诊脉,他将手指轻轻搭在柳明远的手腕上,眉头瞬间紧锁成了川字,脸色也变得更加凝重。“这…… 这脉象……” 他喃喃自语,手指微微用力,似乎想更清晰地感受脉象,“浮游若丝,时有时无,阴寒彻骨,却又不似寻常寒症…… 邪毒入髓,心脉将绝啊!老夫…… 老夫竟查不出这毒的来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无力,显然这诡异的病情超出了他的认知。

沈璃站在稍远的地方,目光飞快地扫过整个房间 —— 华丽的陈设、名贵的药材、焦急的众人……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柳明远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仔细观察着柳明远的神色、皮肤的颜色、指甲的状态,试图从这些细节中找到线索。

忽然,她的目光微微一凝。柳明远那只放在锦被外的、枯瘦的手,食指的指甲缝里,似乎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鲜红色粉末?那粉末极其细小,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污垢。但沈璃的眼神极好,又对毒物颇有研究,她立刻认出,那颜色异常鲜艳,带着一种诡异的光泽,与她记忆中某本毒经上记载的一种名为 “红颜殁” 的奇毒描述极为相似!

“红颜殁” 是一种极为隐秘的奇毒,产自西域,毒性缓慢,中毒初期毫无征兆,与人无异,一旦发作便如灯枯油尽,迅速衰竭;中毒者死后,指甲缝会残留红色粉末,因其颜色似女子胭脂而得名,且此毒无药可解,只能通过特制的银针才能检测出来,寻常太医根本无法辨认。难道柳明远不是突发急症,而是中了这种极为隐秘的奇毒?!

是谁下的毒?是 “影” 组织为了灭口,担心柳明远泄露太多秘密?还是另有其人,想借 “影” 的名义除掉柳明远,嫁祸给这个神秘组织?或者,是柳明远的政敌,趁机铲除这个眼中钉?无数个疑问在沈璃的脑海里盘旋,让她心跳加速。

就在她心思电转之际,周鹤鸣已取出银针,开始施针抢救。他将银针消毒后,快速刺入柳明远的人中、合谷等穴位,试图刺激他的神经,唤醒他的意识。房间内一片忙乱,太医们递针的递针,拿药的拿药,柳家亲眷们则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床榻,连哭泣都忘了。

沈璃趁机稍稍靠近,假装帮忙递送银针,她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柳明远的手背 —— 冰冷僵硬,毫无生气,像是触碰一块寒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柳明远的指甲缝上,确认那红色粉末确实存在,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突然,处于深度昏迷中的柳明远,喉咙里猛地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 “嗬” 响,像是濒死之人的最后挣扎。他的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眼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扫过,竟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浑浊无神的眼球,空洞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看清周围的人。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恰好对上了靠近床榻的沈璃的目光时,奇迹般地,他的瞳孔似乎聚焦了!

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骇,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景象!他的嘴唇哆嗦着,嘴角的黑色痕迹被扯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模糊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木头:

“…… 影………… 月……………… 图…………”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后一丝生气彻底断绝。他的眼睛依旧惊恐地圆睁着,直直地 “看” 着沈璃,仿佛死前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连瞳孔都还保持着收缩的状态。

“柳相!” 周鹤鸣惊呼一声,立刻探了探柳明远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力和惋惜,“回天乏术了…… 柳相他…… 已经去了。”

房间内顿时哭喊声一片。柳青云猛地扑到床榻边,抱着柳明远的身体,放声大哭,声音撕心裂肺;其他亲眷也跟着哭了起来,有的瘫坐在地上,有的互相搀扶着,整个卧房瞬间被悲伤和混乱笼罩。

沈璃却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被投入了冰窖。方才柳明远临死前那模糊的呓语,像惊雷一样在她脑中炸开,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的分量!

影!他果然提到了 “影”!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柳明远的死与 “影” 组织脱不了干系!

还有 “…… 月……”?是什么?是人名?比如某个代号为 “月” 的成员?是地名?比如与 “月” 相关的地点?还是某种暗示?比如月亮、月色,或者某个与 “月” 有关的物件?

“…… 图……”?是地图?比如军事地图、藏宝地图,或者 “影” 组织的据点分布图?是图纸?比如机关图纸、毒药配方图纸?还是…… 另有所指,比如 “月图” 是一个整体,是某个秘密的代号?

柳明远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着她 —— 沈家的女儿,喊出了这几个字!这是巧合?还是他认出了她,知道她在追查沈家旧案,故意留下线索?或者…… 是那个下毒者故意让他留下这些模糊的字眼,误导她的判断,将她引入更深的陷阱?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危机感如同潮水般将沈璃淹没。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触碰到了一个足以将她碾得粉身碎骨的巨大秘密的边缘。这个秘密不仅关乎沈家的冤屈,更可能关乎整个大靖的安危,关乎慕容翊的皇位,甚至关乎更多人的性命。

而慕容翊让她来此的目的,恐怕也绝非 “协助诊治” 那么简单。他或许早就预料到柳明远会出事,故意让她来见证这一切,获取这关键的线索;又或许,他是想借 “影” 组织的手,除掉她这个潜在的 “威胁”,让她成为这场阴谋的又一个牺牲品。

她缓缓后退一步,隐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看着柳明远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看着痛哭流涕的柳家亲眷,心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坚定 —— 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无论 “影” 组织有多强大,她都必须查下去,找到 “影” 的踪迹,揭开 “月图” 的秘密,为沈家昭雪,让所有凶手都付出代价!

这场复仇之路,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凶险。但她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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