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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紫宸殿东暖阁的支摘窗,将地面铺就的金砖染成一片沉郁的血色。那些金砖皆是太祖年间从江南运来的上等料石,历经百年踩踏,表面早已磨出温润的包浆,此刻被霞光一照,竟像是凝结了无数过往的尘埃。沈璃终于合上手中那卷青竹简,竹简边缘用细麻绳捆扎,上面用小篆工整地刻着 “幼帝课业札记?漕运篇”,指尖划过竹片打磨光滑的边缘时,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 看似平静的湖面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轻轻一碰,便会泛起圈圈涟漪。

年仅六岁的慕容玦早已端正地站在紫檀木书案旁。那书案是按他的身高特制的,比寻常御案矮了三寸,案角雕刻着简化的云纹,避免孩童磕碰。他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衣料是江南织造局新贡的云锦,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暗纹小龙,领口和袖口滚着青边,衬得他那张尚带婴儿肥的小脸愈发白皙。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看向沈璃时,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畏。

“太傅今日教诲,玦儿谨记于心,先行告退。” 慕容玦按照沈璃三日前教的礼仪,双手交叠于腹前,腰背挺得笔直,躬身行礼时角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 三日前他第一次行礼时腰弯得太浅,沈璃便握着他的肩膀纠正:“帝王之礼,差之毫厘便失了威仪,需刻入骨髓。日后见百官、见宗室,每一次躬身,都代表着大燕的体面。”

沈璃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头顶那撮不服帖的软发 —— 方才讲漕运时,这孩子因太过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发尾,竟将那处揉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翘了起来,像极了他幼时玩闹时的模样。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淡淡道:“回去后将今日讲的‘漕运利弊’复述与伴读,明日入宫需背给本宫听。夜间寒凉,让宫人多备一盏银霜炭暖炉,放在床榻左侧,莫贪凉踢了被子。”

“是,谢太傅关怀。” 慕容玦再次躬身,小脸上努力挤出端庄的神色,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飞快地看了沈璃一眼。随后,他才在两名内侍的簇拥下转身,明黄色的衣角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 “窸窣” 声,那抹鲜活的色彩渐渐远去,转过朱红宫门的转角时,衣角还轻轻蹭了一下门柱上的铜环,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而后便彻底消失在廊道的阴影里。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渐沉的暮色,以及角落里青铜狻猊香炉中最后一缕宁神香。那香炉是前朝遗物,狻猊的鬃毛雕刻得根根分明,炉口飘出的轻烟呈淡青色,缓缓升腾至梁上,与檐角垂下的流苏缠在一起,又慢慢散开。沈璃独自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抹将逝的残阳 —— 夕阳像燃尽的炭火,把云层染成从金红到深紫的渐变色,最边缘还泛着一丝淡淡的橘黄,最终一点点沉入远处宫墙的轮廓之后。晚风穿过窗棂,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拂过她素色的衣襟,那衣襟是用细棉布做的,没有任何绣纹,却浆洗得格外挺括,风一吹,便贴在她的脊背,竟让这铺着地龙、本该温暖的宫殿,透出比寒冬更甚的冷意。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触到一丝疲惫的酸胀。这些日子,白日要给慕容玦授课,从识人辨忠到民生利弊,每一个知识点都要掰开揉碎了讲,生怕他理解不透;夜里还要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从地方灾情到边关军备,每一份都需仔细斟酌,稍有差池便可能关乎万千性命。连轴转的忙碌几乎占满了所有时间,可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时,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像寒潭里的水,一点点漫过心口。

权力之刀,她已按照先帝慕容翊的托付,一点点交到了慕容玦手中。可那孩子稚嫩的肩膀,真的能在未来扛起这柄重刀吗?他如今连分辨朝臣的虚情假意都难,日后如何应对朝堂上的波谲云诡?而她自己,在完成这份托付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是归隐山林,还是继续留在这深宫之中,做一个辅佐幼主的 “定海神针”?

“备车。” 沈璃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疲惫,“去定王府旧址。”

候在门外的贴身侍从青黛闻声而入,她穿着一身青绿色宫装,发髻上只插着一支碧玉簪,脸上瞬间闪过明显的愕然。定王府自三年前被抄家灭族、付之一炬后,便成了京城人人避讳的废墟 —— 那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间还留着当年的焦痕,甚至有百姓说,夜里能听到亡魂的哭声。太傅为何要在这暮色沉沉的时候,去那种地方?

“太傅,此时天色已晚,定王府荒草丛生,恐有蛇虫鼠蚁,且那边地处偏僻,不安全……” 青黛下意识想劝阻,可话未说完,便在触及沈璃目光时噤声。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平静无波时像深冬结了冰的湖面,可冰层之下,又仿佛藏着无数个寒冬的积雪,沉重得让人心头发紧。青黛跟随沈璃已有八年,从她还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才人时便伴在左右,深知这位太傅一旦做出决定,便无人能更改,只得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一刻钟后,一辆朴素的乌木马车悄然驶出皇城的西华侧门。马车的车轮裹着厚厚的青布,布面上还缝着细密的棉线,行驶在青石板路上时,只发出轻微的 “轱辘 —— 轱辘 ——” 声,与街市的喧嚣形成奇妙的割裂。车厢内壁铺着一层浅灰色的锦缎,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炭炉,炉上温着一壶热茶,茶盖缝隙中飘出淡淡的茉莉香 —— 那是沈璃平日爱喝的花茶,青黛特意让人备好的。

马车先穿过南城的繁华地段。此时正是晚市最热闹的时候,街边的酒楼飘出酱鸭、红烧肉的香气,混合着街边小贩叫卖糖画、糖葫芦的吆喝声,还有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织成一片鲜活的市井烟火气。沈璃撩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人影上:

卖糖画的老汉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手里握着小铜勺,在青石板上稳稳地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龙形,糖液遇冷凝结,泛着晶莹的光泽,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踮着脚,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糖画,手里紧紧攥着铜板;穿粗布衣裳的妇人牵着孩子的手,在布摊前认真挑选布料,摊主是个嘴甜的中年妇人,正拿着一匹浅粉色的细棉布介绍:“这布软和,给娃做件夹袄正好,冬天穿暖和;” 酒肆二楼的窗边,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举杯畅谈,其中一个穿着青衫的书生举起酒杯,声音洪亮:“他日我等若能金榜题名,定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这些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曾是沈璃遥不可及的奢望。当年沈家满门抄斩后,她连一顿饱饭都成了奢求,更别说看这般热闹的市井景象。如今,这些景象却成了她需要守护的 “江山”—— 她手中的权力,最终要护的,便是这街头巷尾的安宁,是百姓脸上的笑容。她轻轻放下车帘,将那片热闹隔绝在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厢内壁的锦缎,锦缎上绣着细小的兰花纹,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图案,如今摸起来,却只剩一片冰凉。

马车继续前行,越走越偏。街市的喧嚣渐渐淡去,路边的房屋从鳞次栉比的商铺民居,变成了稀疏的农舍,农舍外晾晒着的衣物在暮色中飘着,偶尔能看到农妇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再往前走,连农舍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两旁高大的槐树,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桠光秃秃的,在暮色中伸展着,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又如同鬼影般掠过车窗。

“太傅,定王府到了。” 车夫勒住缰绳,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璃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枯草、尘土与霉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抬眼望去,那座曾经煊赫一时的定王府,此刻正静静地匍匐在暮色之中,像一只死去的巨兽,毫无生气。

朱红的府门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半截焦黑的门柱,歪斜地立在荒草之中。门柱上还能看到当年刀劈斧砍的痕迹,深褐色的木纹像凝固的血痕,有的地方还残留着黑色的炭迹,是三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院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横七竖八的断梁残垣,焦黑的梁木有的还保持着燃烧时扭曲的姿态,像是在无声地哀嚎;有的则已被风雨侵蚀得朽坏,轻轻一碰便会簌簌掉渣,碎末落在地上,扬起细小的灰尘。野草从碎裂的青石板缝中疯狂钻出,最高的已及腰深,叶片上还沾着暮色中的露水,在晚风中瑟瑟抖动,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亡魂在低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状。

“你们在此等候,无需跟随。” 沈璃对青黛和车夫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过往,旁人无法分担,也无需窥见。

青黛看着眼前荒凉可怖的景象,满心担忧 —— 草丛里说不定藏着蛇虫,断墙随时可能坍塌,可她不敢违逆沈璃的命令,只能低声叮嘱:“太傅保重,奴婢就在此处候着,您若有事,只需咳嗽一声,奴婢便立刻过去。” 车夫也连忙道:“小人把马车赶到前面避风处,随时准备接应太傅。”

沈璃没有再说话,只是迈开脚步,独自走进了这片废墟。脚下的青石板早已碎裂,有的断成两半,有的裂成细小的碎片,每走一步,都会发出 “咯吱 —— 咯吱” 的声响,像是踩踏在过往的记忆碎片上,稍一用力,便会惊醒沉睡的过往。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画面,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循着废墟的气息,汹涌地撞进脑海,让她几乎分不清眼前的残垣与记忆中的盛景。

沈璃的脚步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前停下。这里曾是定王府的前院,当年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两侧种着对称的雪松,每到冬日,雪松上积满白雪,像两排披着银甲的卫士。可如今,雪松早已被大火烧得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干,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地上只剩下满地荒草和几块嵌在泥土里的石板残片,残片上还沾着黑色的炭迹。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打开,凛冽的寒风仿佛瞬间穿透了时空,将她带回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一道圣旨下来,满门抄斩。父亲沈策是镇守北疆的大将军,一生为国征战,却落得个 “通敌” 的罪名,

沈璃弯腰,捡起一块嵌在泥土里的青石板残片。残片不大,只有手掌心大小,边缘还带着锋利的棱角,上面还能看到当年精心打磨的痕迹,却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沾着黑色的炭迹。她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膝盖跪在上面的痛感,那种刺骨的寒冷,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沈璃绕过几块坍塌的假山石,走到废墟西侧一处低洼的角落。那里曾是定王府下人们刷洗便器的地方,如今堆满了断砖碎瓦,有的砖块上还沾着褐色的污渍,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闻起来格外刺鼻。

记忆再次翻涌,这一次,是比寒冬更刺骨的屈辱。那次雪地长跪之后,萧衍没有杀她,也没有把她送走,而是把她贬为定王府最低等的仆役,分配到浣衣局做杂活。浣衣局的管事是个姓刘的婆子,是萧衍母亲的陪房,素来仗着主子的势力作威作福,对沈璃这个 “罪臣之后” 更是百般刁难。

每天天不亮,沈璃就要起床,先去井边打水,把浣衣局的大缸都装满,然后再劈柴、烧火,准备给主子们洗衣物。而刷洗府中所有人的夜壶,成了她每日的 “必修课”—— 刘婆子说,“罪臣之后就该做最脏最累的活,不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那是数九寒天,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哨子般的声响。沈璃的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污水里,那水是从各个院落收集来的,混杂着夜壶里的污秽,散发着刺鼻的尿骚味,还漂浮着不知名的杂质,看起来浑浊不堪。她手里握着一把破旧的竹刷,竹刷的刷毛早已磨得参差不齐,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竹骨,刷在瓷质夜壶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刺耳声响。

那些夜壶个个精致,有的是青花缠枝纹,有的是描金福寿图,还有的是粉彩花卉纹,曾经都被定王府的主子们捧在手中,小心使用,如今却沾满了污秽,需要她用双手一点点清理干净。她要先把夜壶里的污秽倒进旁边的土坑,再用竹刷蘸着草木灰,反复刷洗夜壶内壁,直到看不到一丝污渍,最后还要用清水冲洗三遍,确保没有异味,才能送到各个院落。

冷水很快冻红了她的手指,指关节肿得像萝卜,上面裂着几道血口子,有的口子还渗着血珠,稍微弯曲一下,就钻心地疼。污水溅到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肮脏的痕迹,风一吹,便结上一层薄冰,又痒又疼,她却不敢用手去挠 —— 一挠,伤口就会裂开,更疼。

刘婆子就站在旁边,双手叉着腰,脸上的横肉因愤怒而抖动。她穿着一身灰布衣裳,领口别着一根银簪,那是萧衍的母亲赏的,她每天都戴着,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藤鞭,藤鞭是用晒干的青藤做的,上面还带着细小的倒刺,时不时就朝沈璃身上抽一下。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想冻死老娘吗?” 刘婆子的声音尖利,像破锣一样,“这都快巳时了,还没刷完三分之一,晚上主子们用什么?你担待得起吗?” 藤鞭抽到沈璃的背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布料下的皮肤立刻肿了起来,沈璃却不敢出声,只能咬着牙,加快手中的动作。

“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呢?” 刘婆子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唾沫落在雪地里,很快便结成了冰,“进了这定王府,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再敢用那种眼神看老娘 —— 就是你刚才那种不服气的眼神,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沈璃低着头,目光落在手中的夜壶上,不敢有丝毫反抗。她知道,在这里,任何一点不顺从,都会引来更残酷的对待。刘婆子曾因为她洗坏了一件公子的衣裳,把她关在柴房里饿了两天两夜,还不许她喝水;也曾因为她没有及时给主子送热水,用藤鞭抽了她十几下,打得她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半个月都不能平躺。

可心底的恨意,却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每当她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父亲教她骑马射箭的日子 —— 那时候她才八岁,父亲把她抱上小马背,牵着缰绳慢慢走,告诉她 “做人要像马儿一样,即使摔倒了,也要立刻站起来”;想起母亲为她缝制新衣的温暖 —— 母亲的手很巧,会在她的衣裳上绣上小兔子,还会在领口缝上柔软的绒布,怕她磨到脖子;想起沈家满门的欢声笑语 —— 哥哥会带她去放风筝,会给她买糖人,会在她被父亲责骂时护着她。这些美好的记忆,像一束束光,照亮了她黑暗的日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有一次,刘婆子因为丢了一支银钗 —— 那银钗是她准备送给娘家侄女的,据说值二两银子 —— 找不到钗子,便迁怒于沈璃,说肯定是她偷了去。“除了你这个罪臣之后,没人会稀罕老娘的银钗!” 刘婆子一边骂,一边用藤鞭抽她,足足抽了十几下,打得她背上渗出血来,还罚她不许吃饭,继续刷洗夜壶,直到把府中所有的夜壶都刷完。

那天夜里,其他仆役都已睡下,浣衣局的院子里只剩下沈璃一个人。月光透过院墙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满是伤痕的手上,也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夜壶上。寒风卷着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趁着无人注意,从地上捡起一块破碎的瓷片 —— 那是她白天故意打碎的一个破碗,她偷偷藏了一块锋利的碎片,想着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她走到角落最隐蔽的墙基处,那里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是之前下雨冲出来的,不易被人发现。

她蹲下身,用瓷片在裂缝里一笔一划地刻着字。瓷片很锋利,很快就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渗出来,滴落在石缝里,染红了周围的泥土。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想着要把心中的恨意都刻进去。最后,一个歪歪扭扭的 “仇” 字出现在石缝中,笔画很深,几乎要刻进墙基里。

刻完后,她用地上的污泥小心翼翼地将字迹掩盖,确保不会被人发现 —— 她怕刘婆子看到后,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她还对着墙缝,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爹、娘、哥哥,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萧衍、刘婆子,还有所有欺负过我们沈家的人,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泪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便结成了冰。

如今,沈璃站在这处曾经污秽不堪的角落,脚下的泥土早已干涸,只剩下残砖碎瓦和疯长的野草。那道刻着 “仇” 字的墙基,早已在三年前的大火中崩塌,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之下,再也找不到踪迹。她蹲下身,用手拨开地上的野草,指尖触到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一遍遍地摸索着,希望能找到当年的痕迹,却什么也没摸到。

她忽然想起,当年刻下 “仇” 字时,她以为复仇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只要能让仇人付出代价,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可当真正复仇成功后,她才发现,那份支撑自己多年的执念,一旦消失,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虚无。就像这处角落,曾经的污秽被大火烧尽,如今却只剩下一片荒芜;就像她的内心,曾经被恨意填满,如今恨意消失,却空得让人发慌。

沈璃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寒风再次吹过,带着野草的气息,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 不是身体的冷,而是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寒意,一点点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璃的脚步继续向前,穿过一片堆满断梁的区域,走到废墟最深处。那里有一个被几块巨大的青石板半掩的洞口,洞口直径约有两丈,黑黢黢的,像一头怪兽张开的嘴,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即使隔着几步远,也能清晰地闻到。这里,是定王府地牢的入口。

关于地牢的记忆,是沈璃一生中最黑暗、最恐惧的片段,那些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只要一想起,她的心脏就会忍不住抽痛。

她被关进去的那天,刚满十四岁。那时候她已经在定王府做了两年仆役,从最初的洗衣做饭,到后来被调去给萧衍的书房打扫卫生 —— 刘婆子说 “让她去伺候王爷,是给她脸了”,其实是想让她离萧衍近一些,方便监视。

那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去书房打扫,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萧衍和他的谋士张先生的谈话。“…… 李将军在北疆手握十万兵权,若不除了他,我们的计划很难实施。” 萧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丝狠厉,“你去伪造一封书信,就说李将军与戎族勾结,准备在秋收后谋反,把书信送到陛下手中,再让几个心腹大臣弹劾他,定能将他扳倒!”

张先生连忙应道:“王爷放心,属下这就去办。只是…… 李将军素来谨慎,会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破绽?” 萧衍冷笑一声,“只要陛下相信,有没有破绽又有什么关系?等李将军被押回京城,我再让人在牢里‘处理’了他,到时候兵权就到手了,谁还会追究书信的真假?”

沈璃当时吓得浑身发抖,手里拿着的抹布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她知道李将军是父亲的挚友,一生忠君爱国,绝不可能通敌谋反;她更知道,萧衍这是要故技重施,用诬陷沈家的手段来陷害李将军,好夺取北疆兵权,为他日后谋反做准备。

她强装镇定地捡起抹布,转身想走,却被萧衍的贴身侍卫拦住。那侍卫是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凶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王爷,这丫头好像听到了什么。” 侍卫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萧衍从书房里走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盯着沈璃,目光冰冷得像寒冬的河水:“听到了也好,省得本王再找借口。把她关进地牢,没本王的命令,不许任何人给她送水送食。”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让她死得太痛快,让她在里面好好‘反省’。”

侍卫应了声 “是”,拖着沈璃就往地牢走去。沈璃拼命挣扎,却根本不是侍卫的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向那个黑暗的地方。

地牢在定王府的地下,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点着昏暗的油灯,灯光摇曳不定,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鬼怪一样。走到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铁门上锈迹斑斑,还带着干涸的血痕,侍卫用钥匙打开门时,发出 “嘎吱嘎吱” 的刺耳声响,像是铁门在痛苦地哀嚎。

沈璃被推进地牢的那一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里比她想象中还要恐怖:地牢不大,只有一间牢房,大约一丈见方,墙壁是用石头砌的,上面渗着水珠,湿漉漉的;墙上挂着生锈的铁链和刑具,有烙铁、有鞭子、还有带着倒刺的钩子,刑具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早已腐烂发黑,散发着恶臭,还爬着几只肥硕的老鼠。

侍卫将她的脚踝用铁链锁住,铁链另一端固定在墙上的铁环上,铁链长度很短,只够她在牢房内勉强走动几步。“好好待着吧,丫头。” 侍卫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恶意,“这里的老鼠可是饿了很久了,说不定晚上会来‘陪’你。” 说完,他关上牢门,“哐当” 一声锁上,将黑暗和恐惧彻底留给了她。

最初的几天,沈璃几乎是在绝望中度过的。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白天,她能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到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到了晚上,整个地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老鼠在身边窸窣爬过的声音,还有水滴从墙壁上滴落的 “滴答” 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催命的鼓点。

她饿到极致时,甚至想过啃食地上的稻草,可那稻草又臭又硬,还沾着不知名的污垢,她刚放到嘴边,就忍不住干呕起来。口渴时,她只能舔舐墙壁上渗出的冰冷水珠,那些水珠带着泥土的腥味,却能稍微缓解喉咙的干渴。

夜里,老鼠在她身边爬来爬去,有时还会爬到她的脚上,毛茸茸的触感让她浑身发抖。她只能蜷缩在角落,用双臂抱住膝盖,尽量不让自己碰到那些令人恶心的生物。铁链磨破了她的脚踝,伤口在潮湿的环境中很快化脓、溃烂,每动一下,都疼得她冷汗直流,伤口处还会传来一阵阵痒意,那是伤口在发炎的征兆。

她无数次想过放弃 —— 或许死了,就能解脱了,就能见到爹娘和哥哥了。死了,就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不用再面对那些人的羞辱,不用再背负血海深仇。是啊,她不能死。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还有血海深仇要报。她要是死了,谁来为沈家满门昭雪?谁来揭穿萧衍的阴谋?谁来保护李将军不被诬陷?她咬着牙,用尽力气撕下身上囚服的一角,蘸着自己的唾液,小心翼翼地擦拭脚踝的伤口 —— 虽然她知道这样做没什么用,唾液里的细菌可能会让伤口更严重,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是她证明自己还在努力活着的方式。

她开始在黑暗中寻找生机。她摸索着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找到出口,或者找到一点食物和水。她发现牢房的墙壁并不牢固,尤其是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道裂缝,用手指抠挖时,能掉下来细小的石子。她每天都用手指抠挖裂缝处的泥土和石子,虽然进展缓慢,每天只能挖掉一点点,却至少让她有了活下去的目标 —— 她想挖通墙壁,逃出去。

她还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从侍卫巡逻的脚步声、谈话声中,判断时间的流逝,了解定王府的情况。有一次,她听到两个侍卫在通道里聊天,说 “王爷最近在和南疆的藩王联系,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她立刻意识到,萧衍这是在策划更大的阴谋,说不定是要谋反。她把这个消息记在心里,想着若是能逃出去,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可靠的人。

就这样,她在黑暗的地牢里硬生生扛了半个月。那半个月里,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出血,头发散乱地粘在脸上,看起来像个女鬼。可她的眼睛,却因为有了希望,亮得惊人 —— 那是对生的渴望,是对仇的执念。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牢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太监服的老太监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食盒。那老太监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走路时有些佝偻,却带着一股温和的气息。

“沈小姐,老奴是当年受过沈将军恩惠的小安子。” 老太监声音压得很低,快速走到沈璃身边,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块温热的馒头和一壶水,“老奴偶然得知您被关在这里,冒死向太后求情 —— 太后念及沈将军当年平定西北叛乱的功劳,特准老奴来救您出去。快,吃完东西,跟老奴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沈璃看着眼前的馒头和水,泪水瞬间涌了出来。这是她半个月来吃的第一口热食,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黑暗中的光。她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馒头有些粗糙,却比她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香甜。水是温的,喝进喉咙里,缓解了干渴,也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

吃完东西后,小安子解开她脚踝上的铁链,扶着她站起来。她的腿已经麻了,刚站起来就差点摔倒,小安子连忙扶住她:“沈小姐慢点,您身子弱,得慢慢走。”

小安子带着她从地牢的另一条密道离开 —— 那是当年定王府建造时留下的逃生通道,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密道里很黑,小安子拿着一盏小油灯,照亮前方的路。一路上,小安子告诉她,李将军已经被萧衍的诬告陷害,押回京城关在了天牢里,沈家的旧部正在想办法营救;还告诉她,外面的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在了地牢里,萧衍也放松了警惕,这正是逃出去的好机会。

出狱时,天色已经蒙蒙亮。沈璃回头望了一眼定王府的方向,在心底发誓:今日小安子的恩情,他日必报;今日萧衍对她的折磨,他日必讨!她还要救出李将军,揭穿萧衍的阴谋,为沈家满门报仇雪恨!

如今,沈璃站在这地牢的入口前,洞口被几块巨大的青石板半掩着,石板上长满了青苔,缝隙中钻出几株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她走到洞口,俯身向下望去,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仿佛还能听到铁链拖地的声响,那声音 “哗啦哗啦” 的,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还能感受到脚踝处传来的痛感,那种溃烂的痒和撕裂的疼,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清晰;还能看到那个在黑暗中抠挖墙壁、努力求生的自己,那个即使身处绝境,也从未放弃希望的自己。

“都过去了。” 她轻声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却显得格外单薄。是啊,都过去了,地牢没了,关押她的侍卫死了,陷害她的萧衍也死了,可那段黑暗的记忆,却永远留在了她的心底,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每当她遇到困难,想要放弃的时候,那段在地牢里挣扎求生的日子,就会成为她的力量,让她告诉自己:再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沈璃闭上眼,靠在一块冰冷的断墙上。那断墙是当年定王府正厅的立柱,如今只剩下半截,表面焦黑,还能看到被大火烧过的裂痕。她闭上眼睛的瞬间,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那场火,烧尽了定王府的繁华,也烧尽了她多年的仇恨。

那场火,不是意外,是她苦心经营数年,精心策划的一场 “局”。离开定王府后,她在小安子的帮助下,隐姓埋名,改名为 “璃儿”,进入皇宫当了一名最低等的宫女。那时候的她,既无背景,又无依靠,只能从最底层做起,每天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却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 —— 查清沈家冤案的真相,向萧衍复仇,保护那些像李将军一样忠良的人。

她凭借着过人的聪慧和隐忍,一步步往上爬。她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在宫中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学会了隐忍退让,即使被其他宫女欺负,也从不轻易反抗,只在暗中寻找机会反击;她还利用空闲时间读书识字,学习朝堂上的权谋之术,为日后的复仇做准备。

入宫第三年,她因为一手好字被调到了御书房当差,负责整理奏章。御书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也是获取信息的最佳场所。她利用这个机会,搜集萧衍的罪证:她偷偷抄写萧衍贪赃枉法的账目,那些账目记录了他如何克扣军饷、如何收受贿赂;她藏起萧衍结党营私的书信,那些书信证明了他如何拉拢官员、如何排除异己;她还记录下萧衍构陷忠良的证据,包括他当年如何诬陷沈家、如何策划陷害李将军。

可她知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将萧衍彻底扳倒。定王府势力庞大,萧衍又是宗室亲王,在朝中有着众多党羽,没有致命的罪证,先帝绝不会轻易动他 —— 先帝素来重视宗室情谊,除非萧衍犯下谋逆这样的大罪,否则最多只是削爵罚俸,无法让他付出真正的代价。

于是,她开始设局。她通过小安子的关系,联系上了当年沈家的旧部,那些旧部大多还忠于沈家,愿意帮助她复仇。她让旧部故意透露给萧衍一个消息:镇守南疆的藩王慕容彦(萧衍的堂弟)有意谋反,正在寻找盟友,希望能与萧衍合作,共同夺取皇位。

萧衍素来觊觎皇位,听到这个消息后,果然动了心。他早就不满先帝重用外臣,更不满自己只是一个闲散亲王,没有实权。他立刻派心腹与慕容彦联系,商议谋反事宜 —— 他们计划在秋收后,由慕容彦在南疆起兵,吸引朝廷的注意力,萧衍则在京城暗中策应,拉拢禁军将领,趁乱控制皇宫,拥立自己为帝。

而沈璃,则早已在他们的联络渠道中安插了自己的人 —— 那是一个曾被萧衍迫害过的官员之子,对萧衍恨之入骨。这个人负责传递萧衍与慕容彦之间的密信,每一封密信,都会先送到沈璃手中,由她抄写一份后,再原样送出。

当那封盖着萧衍私印、写满谋反计划的密信,“无意中” 呈递到先帝御前时,一切都已注定。先帝看到密信后,震怒不已,当即下令:抄没定王府,捉拿萧衍及其党羽,凡参与谋反者,一律斩立决。

圣旨下达的那一夜,定王府火光冲天。沈璃站在远处的景山顶上,静静地看着那片吞噬了她青春和尊严的府邸,在烈焰中哀嚎、崩塌。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即使在景山顶上,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灼热的温度。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头味和刺鼻的烟味,偶尔还能听到定王府内传来的哭喊和惨叫 —— 那是萧衍的家眷和党羽在火中挣扎的声音。

她身边的侍卫是沈家旧部,名叫林忠,曾跟随父亲征战多年。林忠看着火光,低声问道:“大人,需要派人去‘关照’一下萧衍吗?比如…… 让他死得痛快点,或者…… 更痛苦点?”

沈璃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火光,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却看不出任何情绪。“不必,按旨意办就好。”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犯下的罪,自有国法处置,我们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内心,并非预想中的快意。她以为看到萧衍落得这般下场,她会开心,会解脱,会大哭一场,可实际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一种奇怪的空洞 —— 多年的恨意,终于有了结果,可她却没有感受到丝毫解脱,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次日,萧衍被押赴刑场。刑场设在京城的西市,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萧衍穿着一身囚服,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脸上沾满了灰尘和血污,曾经的嚣张跋扈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满脸的恐惧和不甘。他被两名衙役架着,脚步踉跄,走到断头台前时,还在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地嘶吼着:“我是亲王!你们不能杀我!先帝不会杀我的!”

当刽子手的刀即将落下时,他忽然疯狂地转头,目光死死盯着人群中的沈璃 —— 他早就认出了她,即使她如今已经改头换面,成为了宫中的官员。“沈璃!你这个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恨意,“定王府的冤魂,会缠着你一辈子!你永远也别想好过!”

沈璃站在人群后面,隔着重重侍卫,冷冷地看着他。她穿着一身青色官服,身姿挺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刀光落下,鲜血溅起的那一刻,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王爷,走好。” 声音很轻,只有站在她身边的林忠能听到。然后,她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 那个毁了她全家的仇人,终于死了,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她以为,复仇之后,她会轻松,会解脱,会重新找回自己。可她错了。火焰能焚尽高楼,却烧不尽记忆;刀剑能斩断头颅,却斩不断因果。定王府没了,萧衍死了,可那些曾经遭受的屈辱和痛苦,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日夜,那些失去的亲人,却永远留在了她的生命里,成为她无法摆脱的阴影。

如今,沈璃站在这片废墟之上,感受着晚风带来的寒意,忽然明白:复仇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她赢了仇恨,却输掉了曾经的自己 —— 那个会笑、会哭、会撒娇的将军府大小姐,早已在那场大火中,和定王府一起,化为了灰烬。现在的她,是沈璃,是摄政太傅,是大燕王朝的掌权者,却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光亮被暮色吞没。废墟陷入了沉沉的黑暗,只有远处青黛手中的灯笼,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晕,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摇曳不定。

沈璃缓缓睁开眼,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废墟的中央。这里曾是定王府的正厅,当年摆放着高大的紫檀木桌椅,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如今却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柱子,歪斜地立在地上,如同墓碑一般,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繁华与毁灭。

夜风吹起她素雅的衣袂,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让她单薄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孤独。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触到一丝冰凉 ——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细小的冷雨,雨滴落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没有大仇得报的解脱。

沈璃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片废墟。心中那片被恨意滋养了十几年的沃土,在仇人伏诛、王府化为焦土的那一刻,骤然荒芜。恨意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是她步步为营的支撑,是她在黑暗中唯一的光。如今,支撑抽离,光熄灭了,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如同这眼前的废墟,空旷,死寂,了无生机。

她赢了。赢回了沈家的清白 —— 萧衍伏诛后,为沈家平反,恢复了父亲的爵位,追封母亲为诰命夫人,赢回了自己的尊严 —— 她从一个任人欺凌的罪臣之后,成为了朝中举足轻重的摄政太傅,连宗室亲王都要对她恭敬三分;赢得了执掌朝政的权力 —— 先帝临终前,将幼帝慕容玦托付给她,让她摄政监国,代行皇权;甚至赢得了教导未来帝王的资格 —— 她成为慕容玦的太傅,亲自教导他治国之道,为大燕培养未来的君主。

可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作为一个普通女子的喜怒哀乐。曾经,吃到一块甜糕会开心半天,看到一朵盛开的花会心动不已,听到一句关心的话会觉得温暖;如今,即使面对满桌的珍馐美味,也尝不出丝毫滋味;即使看到满园的繁花,也不会再多看一眼;即使听到旁人的关心,也会下意识地猜测对方是否有所图谋。她的情绪,早已被权力和责任包裹,变得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冷漠,像结了冰的湖面,再也泛不起涟漪。

她失去了在阳光下开怀大笑的能力。在宫中多年的经历告诉她,每一个笑容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把柄,每一句话语都可能被人曲解利用。于是,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学会了用平静的外表掩盖内心的波澜,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镇定 —— 即使听到亲人的噩耗,即使面对生死危机,她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可这镇定的背后,是无数个夜晚的失眠和自我拉扯,是心脏一次次被刺痛的麻木。

她甚至失去了 “恨” 的权利。曾经,恨是她的铠甲,保护她不受伤害,支撑她走过最黑暗的日子;如今,恨没了,铠甲也没了,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变得千疮百孔。那些曾经被恨意掩盖的伤口,那些在黑暗中留下的疤痕,此刻都暴露在阳光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痛感。

“太傅。” 青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一丝担忧,“夜深了,还下起了雨,您该回宫了。再待下去,恐会着凉。” 说着,青黛举着一盏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走进废墟,油纸伞是青色的,伞面上绣着细小的兰花纹,是沈璃喜欢的样式。她走到沈璃身边,将伞轻轻举在她的头顶,遮住落下的冷雨。

沈璃缓缓转过身,看着青黛关切的眼神。青黛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眼神里满是担忧,像极了当年母亲看着她的模样。沈璃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却又很快被虚无淹没 —— 这份暖意太微弱了,不足以填补心中的空洞。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走吧,回宫。”

两人并肩走出废墟,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 “哒哒 —— 哒哒 ——” 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马车早已停在前面避风处,车夫见她们出来,连忙掀开马车的帘子,还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太傅,擦擦脸吧,别着凉了。”

沈璃接过手帕,是棉质的,很柔软,她轻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却擦不掉心中的寒意。她弯腰上车,靠在车厢的软垫上,闭上眼睛。马车缓缓驶动,碾过破碎的石板路,发出 “轱辘 —— 轱辘 ——” 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她听着这声音,忽然觉得很疲惫 ——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灵的疲惫,像是背负了千斤重担,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却看不到尽头。

回到紫宸殿侧殿的居所时,已是月上中天。雨已经停了,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如练,洒在庭院中的那株老梅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那株老梅是先帝在位时种下的,已有十几年树龄,枝干苍劲,此刻虽然没有开花,却能看到枝头缀满了饱满的花苞,花苞上还沾着雨后的水珠,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沈璃没有让宫人点灯,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中的老梅。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如同月下的谪仙,清冷而遥远。软榻上铺着厚厚的锦垫,是她最喜欢的浅蓝色,上面绣着缠枝莲纹,却依旧无法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案上,堆放着今日尚未批阅的奏章。最上面一份是边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信封用牛皮纸制成,边缘用火漆封口,上面盖着红色的 “急” 印,印泥还带着一丝湿润 —— 显然是刚送到不久。军报上写着:北境戎族最近蠢蠢欲动,多次越过边境,骚扰我方村落,杀害边民,烧毁房屋,边关将领请求朝廷增派援兵,拨付粮草,以抵御戎族的进攻。

沈璃伸手拿起那份军报,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纸,心中的虚无忽然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取代。她想起了慕容玦稚嫩的脸庞,想起了他今天在课堂上认真听讲的模样,想起了他那句 “太傅,我以后也要像您一样,保护大燕的百姓”;想起了朝堂上那些期待或质疑的目光 —— 有人期待她能带领大燕走向太平,有人质疑她一个女子无法执掌朝政;想起了天下百姓对 “太平” 的渴望 ——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顿饱饭,一件暖衣,一个安稳的家。

这些画面像一束束光,照亮了她心中的虚无,让她暂时忘记了那些痛苦的过往。她拿起案上的朱笔,笔杆是用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细小的花纹,笔尖蘸饱了墨,却在落笔的瞬间顿住。

她忽然问自己:复仇的终点,真的是这样吗?她曾经以为,复仇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可如今她才明白,人生的意义,从来不是活在过去的仇恨里,而是活在当下的责任中。守护这得来不易的江山,辅佐那稚嫩的幼主,平衡朝堂波谲云诡的势力,应对境外虎视眈眈的强敌,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这些,才是她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才是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个人的恩怨,在社稷安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那些曾经的痛苦和仇恨,固然不能忘记,却也不能成为阻碍她前行的绊脚石。她要带着这些过往,继续走下去,用自己的权力,去保护那些像当年的沈家一样无辜的人,去创造一个没有诬陷、没有迫害、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

可那萦绕在心头、如同这月下梅影般驱之不散的虚无感,又该如何排遣?她不知道。或许,这份虚无会伴随她一生,或许,她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找到新的意义,填补心中的空洞。

沈璃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自己执笔的右手上。这双手,曾经在雪地里冻得僵硬,曾经在污水中刷洗夜壶,曾经在地牢里抓住求生的稻草,曾经执子布局,将仇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如今,这双手握着朱笔,批阅着一份份关乎国计民生的奏章,决定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承载着整个大燕的未来。

这双手,沾染过仇恨的血,也承载着江山的重。

权力如刀…… 她曾这样教导慕容玦。可这把刀,在斩断仇敌之后,是否也能斩断这如影随形的虚无?抑或是,会将持刀者自己也割得遍体鳞伤?

沈璃没有答案。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即使心中一片荒芜,即使前路充满未知,即使永远无法摆脱过往的阴影,她也必须继续走下去 —— 为了沈家的清白,为了先帝的托付,为了天下的百姓,也为了在这片仇恨的废墟之上,重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有意义的人生。

夜深了。

宫灯次第熄灭,整个皇城陷入了沉睡,只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偶尔在廊道上响起。沈璃窗前的烛火,却依旧亮着。她重新拿起朱笔,在军报上落下清晰的字迹,一笔一划,坚定而有力 —— 她下令让兵部即刻调派三万禁军驰援北境,让户部拨付粮草,让工部赶制兵器,务必确保边关安稳,百姓安全。

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孤独,却又充满了力量。

个人的爱恨情仇,可以放下,可以封存,甚至可以任由其在心底荒芜成墟。

但肩上的责任,不能。

这或许,就是她选择的道路,也是她必须承担的命运。在复仇的灰烬之上,重建一个属于她,也属于这个帝国的,新的支撑。

窗外,月光依旧皎洁,老梅的花苞在夜色中,悄悄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天。就像沈璃,在经历了无数黑暗之后,依旧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光明,等待着那个没有仇恨、只有安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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