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运输车“方舟”在崎岖不平的荒原上剧烈颠簸,每一次轮胎碾过岩石或弹坑,都让整个车厢如同风暴中的小舟般摇晃。引擎的轰鸣固执地穿透隔音层,混合着金属构件受力时的呻吟,构成一首单调而压抑的逃亡进行曲。
在这片混乱与嘈杂中,副驾驶座上的林凡,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而冰冷的世界。
他瘫坐在那里,身体被安全带勉强固定着,但所有的支撑力似乎都已离他而去。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而微微晃动。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如同被漂白过一般,只有眼底残留着一些过度使用后的青黑阴影。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开,气息进出微弱而急促,仿佛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冷汗,细密而持续地从他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早已浸透了他那身廉价的备用作战服。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年轻却因极度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躯体轮廓。额前漆黑的发丝被汗水濡湿,一绺一绺地贴在冰凉的额角和脸颊上,更添几分狼狈与脆弱。偶尔有汗珠汇聚成流,顺着他的鬓角、下颌线滑落,滴落在早已湿透的衣领上,或是在他无力垂放在腿上的手背溅开,那手,指节同样因脱力而微微蜷曲,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他陷入了某种深度的、非自然的半昏迷状态。
意识如同沉入一片粘稠而冰冷的深海。外界的声音——引擎的咆哮、车辆的颠簸、远处隐约可能存在的追击炮火——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波动的水幕。然而,在他的颅内,却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那不是梦境,更像是神经信号过载后残留的、破碎而混乱的“回声”。
破碎的画面如同高速切换的幻灯片,带着强烈的感官刺激,不受控制地在他意识深处闪烁、炸开。
外星步兵那幽蓝色的能量刃带着死亡的寒意劈砍而来,瞬间占满整个“视野”;能量脉冲轰出时那吞噬一切的、不稳定的蓝白色强光,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墙壁被熔蚀出的、流淌着暗红岩浆的恐怖痕迹,深深地刻印在记忆里。
能量刃刮擦装甲的、足以令灵魂战栗的尖锐噪音,仿佛还在耳膜深处回荡;敌人被瞬间气化前那细微的、非人的嘶鸣;以及……雷洪队长那最后平静而决绝的“执行断后协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入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最清晰的,是左臂那能量武器过载后传来的、仿佛骨骼都被熔化的灼痛感,一阵阵抽搐着;是机甲庞大身躯被重型火力击中时,那如同自身内脏被重锤敲击般的震动与闷痛;是操控那毁灭性力量时,神经纤维仿佛被强行拉伸、几乎要崩断的极致撕裂感。
他时而感觉自己仍被困在那庞大、冰冷、布满伤痕的钢铁之躯内,每一个念头都沉重无比,仿佛在推动山岳;时而又猛地“缩回”这具脆弱、疲惫、布满冷汗的血肉之躯中,强烈的落差感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那种“延伸”与“收缩”的交替,如同持续不断的精神酷刑。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获得片刻安宁。睫毛因生理性的痛苦而微微颤动,苍白的嘴唇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几下,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却最终只化作更加急促而痛苦的喘息。他的身体会偶尔猛地抽搐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是过度亢奋的神经末梢在失去意识压制后的最后挣扎。
苏婉就坐在他旁边不远处的简易工作台前,但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林凡身上移开。
她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颤抖身体,听着他那艰难而痛苦的呼吸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发紧、抽痛。作为最了解神经链接技术风险的人之一,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凡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那不仅仅是身体能量的耗尽,更是精神层面的严重透支与创伤。人类的神经系统并非设计用来直接承载和操控如此庞杂、狂暴的感官信息与力量输出。每一次深度链接,尤其是像刚才那样情绪驱动下的力量暴走,都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对驾驶员灵魂本质的野蛮冲击。
她手中拿着一个便携式医疗扫描仪,屏幕上显示着林凡的生命体征数据——心率紊乱且过快,血压偏低,神经电信号活动异常活跃且混乱,多项激素水平严重失衡……所有指标都在指向一个结论:濒临崩溃。
她很想做点什么,给他注射镇静剂,帮他擦拭冷汗,甚至只是握住他那只微微颤抖、冰冷的手,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但她不能。任何外界的物理刺激,在此时都可能对他脆弱的神经造成不可预料的干扰。她只能像一个被困在玻璃窗外的人,眼睁睁看着他在内在的风暴中独自挣扎,承受着那份为获取力量而必须支付的、残酷的代价。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那个冰冷的加密硬盘抱得更紧了些。这硬盘里记录的数据,或许就蕴含着理解乃至减轻这种痛苦的关键。这份认知,让她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
车厢的另一端,固定在支架上的“初号机”沉默地矗立在阴影中,如同一个陷入沉睡的巨人伙伴。它外表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共同的战斗,而它内部那神秘而贪婪的生物神经网络,此刻是否也因驾驶员的濒临极限而暂时蛰伏?
林凡在昏迷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是那共生的链接尚未完全断绝。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仿佛想要“看”向机甲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痛苦与某种奇异依赖感的咕哝。
希望的重量,文明的遗产,此刻,正由一个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年仅十八岁的少年,用他几乎被撕裂的神经和濒临枯竭的生命力,艰难地承载着。
“方舟”依旧在颠簸前行,将毁灭的过去甩在身后,驶向吉凶未卜的未来。而车厢内,这场无声的、关乎生存与意志的战争,仍在昏迷的驾驶员体内,激烈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