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运输车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上,也无情地折磨着那个躺在简易医疗隔间里、生命正飞速流逝的躯体。
医疗隔间只是用一张厚重的防雨布勉强隔开,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生命逐渐衰败的微甜气息。一盏功率不大的应急灯悬挂在顶部,投下惨白而冰冷的光,照亮了王刚队长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呈现出灰败之色的脸庞。
他曾经是第七区基地的钢铁脊梁,是能让新兵蛋子噤若寒蝉、也能让老兵油子心甘情愿追随的“雷暴”。此刻,那身结实的肌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量,松弛地陷在担架里。他左肩以下的部位空空荡荡,被临时灼烧封闭的创口处,厚厚的绷带依然在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伤处,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苏婉跪坐在担架旁,手里还拿着半支空的凝血注射器,指尖冰凉。她刚刚完成了一次徒劳的急救尝试,试图稳定他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屏幕上,心率曲线低缓而紊乱,血压数值低得令人心惊,正不可逆转地滑向深渊。她知道,现代医学能做的,在这里,已经到头了。
王刚的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能洞察战场瞬息万变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仿佛在努力对抗着正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黑暗。他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苏婉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苏……婉……”
“我在,队长。”苏婉的声音压抑着哽咽,努力保持着镇定。
王刚的视线似乎凝聚了一丝,艰难地转向她,那目光浑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清醒。
“车……情况……”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摩擦声。
“我们冲出来了,暂时……安全。”苏婉快速汇报,省略了所有的细节和不确定性,“‘方舟’结构基本完整,动力系统受损,但还能跑。幸存者……二十七人。”
王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点头,却连这个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他的目光越过苏婉,仿佛想穿透防雨布,看清外面那些他带出来的兵,那些他必须负责到底的人。
“……好……”他吐出一个字,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压抑的咳嗽,身体因痛苦而弓起,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苏婉连忙扶住他,手心下是他冰冷而汗湿的额头。
咳嗽平息后,他的气息更加微弱,但眼神中的那份决绝,却如同回光返照般燃烧起来。
“听着……苏婉……”他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队伍……交给你了……”
苏婉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队长?!我……我只是技术官,我……”
“这是……命令……”王刚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指挥官的最后威严,“雷洪……信你……我,也信你……”他提到了已经牺牲的雷洪,那个将林凡和“初号机”托付给他们的老战友。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了苏婉始终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黑色加密硬盘上,那眼神,像是在凝视着人类最后的火种。
“数据……‘初号机’……林凡……”他每说出一个词,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是关键……必须……带回‘希望堡垒’……交给……总部……”
“希望堡垒”,那是人类抵抗军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地下据点,是传闻中集结了所有残余力量和智慧的最后壁垒。回到那里,意味着将这珍贵的遗产、这危险的希望,交付给能够决定人类命运的人。
苏婉感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海浪拍打在她的灵魂上,让她几乎窒息。指挥权?带领这支伤痕累累、士气低落的队伍,穿越危机四伏的未知荒原,抵达那遥远而神秘的“希望堡垒”?这重担,比她维护十台“初号机”还要沉重千百倍!
她只是一个技术官,她的战场是实验室和控制台,她的武器是数据和逻辑,而不是决策和命令。
“我……我不行……”她下意识地抗拒,声音带着颤抖。
王刚的手,那只剩下右手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苏婉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冰冷而坚定,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信念和未尽的使命,通过这最后的接触,强行灌注给她!
“你能……行!”他死死盯着苏婉的眼睛,涣散的瞳孔里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恒星最后的闪耀,“带着他们……活下来……回去!这是……我们……所有人……牺牲的……意义!”
他的话语破碎,却字字如锤,敲打在苏婉的心上。她仿佛看到了雷洪引爆机甲时那决然的火光,看到了无数战友在陷落的基地里用生命为他们争取的每一秒钟,看到了怀中硬盘里凝聚的智慧与鲜血,看到了昏迷中林凡那苍白而痛苦的脸……
这不是选择,而是宿命。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苏婉一直努力维持的理智堤坝,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去擦拭,只是反手紧紧握住了王刚那冰冷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看着王刚那因等待而凝固着最后一丝生气的脸庞,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车厢内所有浑浊的空气,连同这份沉重到无法呼吸的责任,一起吸入肺腑,刻进骨髓。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脊梁,迎上王刚那期盼的、即将熄灭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我,苏婉,以生命起誓,一定带领队伍,将人和数据,安全送达‘希望堡垒’!”
听到这句承诺,王刚眼中那最后的光芒,如同完成了最终使命般,缓缓地、满足地……熄灭了。他紧握着苏婉的手,力道一点点松懈下来,最终无力地垂落。灰败的脸上,那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留下一种混杂着无尽疲惫与一丝释然的复杂表情。
监测仪上,心率曲线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发出漫长而单调的“嘀——”声,在这寂静的隔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婉久久地跪在那里,握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泪水无声地流淌。防雨布外,是残破的队伍,是昏迷的驾驶员,是沉睡的机甲,是茫茫的未知。
而她的肩上,从此,压上了一座名为“托付”的山。
她轻轻放下王刚的手,为他拉上了那张象征终结的白色隔热毯。然后,她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眼中的迷茫与脆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领导者才有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不容退缩的坚毅。
她抱起那个冰冷的加密硬盘,掀开防雨布,走了出去。
车厢内,所有幸存者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她的身上。他们看到了她从医疗隔间里走出来时那红肿却坚定的双眼,看到了她怀中紧抱的硬盘,也仿佛感受到了,那份刚刚完成的、沉重如山的权力与责任的交接。
苏婉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茫然、或悲伤、或带着一丝期盼的脸,最后定格在远方那被尘霾笼罩的、吉凶未卜的地平线。
“方舟”依旧在颠簸。
但掌舵的人,已经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