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室里，德国纺织协会的考察团成员已经端坐在沙发上。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带着专业的微笑。
万成发及一众人在秘书的带领下走进了接待室，与他们逐一握手致意。
“欢迎各位来到我们厂考察。”万成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热情而自信。
各位纺织行业的朋友能再次莅临我厂也给了我们交流学习的机会。”
万成发再次对考察团的来访表达了自己的欢迎之意，这无形之中一下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考察团的团长，一位中年男士，微笑着说了一通话，一侧的翻译掐着点位把对方表达的内容复述了过来：“万厂长，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贵厂的设备和技术情况，以及未来的发展规划，也好为德国的同行提供宝贵的经验，同时借此机会增进我们两座城市之间的友谊。”
一番话倒是说的冠冕堂皇的，同样也透露着对方热情和真挚，不过这跨越文化和人种的差异总显得彼此都有些生硬，但客主双方营造的氛围还算融洽！
万成发点点头，心中却在快速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群老外，毕竟自上任以来和外国人打交道还是头一遭啊！得慎重，这关乎着单位形象，不能大意。
他明白，这些德国人可不是来旅游那么简单，从对方嘴巴里说出的话自己在不同的场合也听过不少，不过今天从这群高鼻梁白皮肤的老外口中说出倒也有点新鲜感，只是让他有点奇怪的是，对方不远万里跑到中国来直奔自己所在的厂子，不谈合作未免太有些不务实了，相较于德国人严谨的风格来说有些不合乎常理。
在秘书小声地提醒下，万成发才豁然明白为什么德国纺织协会这个时候来参访，这里面是有历史渊源的。
时光回溯到三四十年前，为了解决吃饭穿衣的难题，上面经过反复的考察论证，最后决定上马一座大型棉纺织企业，立足本地充足的棉花资源供应和化解积压的就业难题，并带动地方经济发展，同时也增加财政收入。而后面顺理成章地引进设备、培训人员等系列的工作就此展开，而此时的欧洲国家早于在二战的废墟上实现了经济复苏，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不过限于外汇的短缺，一开始并没有购买成套的进口设备，而是采用聘请国外的专家技术人员加国产的机器设备的思路，也就是土洋结合的法子搞起了有自身特色的轻工业发展之路。
直到后期在八号车间搞试点上马了全套德国产的纺织设备，可以说棉纺织厂一直和德国同行保持着联系，当然了这种企业层面的互动也间接地推动了所在城市之间的联动，直到后来双方政府层面缔结了友好城市，这也算一段历史佳话吧，不过对于万成发来说不是很了解这段渊源也说的过去，毕竟他是从东北空降过来的，自然而然地就少了那份亲切感，很正常嘛，来来去去的谁能保证一辈子扎根在一个地方呢？！
在接下来的交流中，万成发详细介绍了厂子的生产情况、设备状况以及未来的技改计划。他特别强调了八号车间的西德设备，以及他们在技术和管理上的创新举措。
考察团成员听得十分认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万成发都一一作答，尽量展现出他们厂子的实力和潜力。
然而，考察团团长在听完介绍后，却提出了一个让万成发意想不到的请求：“万厂长，我们想到生产车间走一走看一看，你是知道的，作为同行我们想真实地了解一下贵厂的实际情况，这也是本次来的目的！当然了在合适的时候我们将邀请你和同仁回访德国……”
说完后，一双深褐色的眸子里透出一股精明的光芒，似乎静待着万成发的回复。
万成发心头一紧，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原以为这群半官方的老外过来顶多就是搞搞过场，大家组织个座谈会相互务虚一番而已，直到对方提出准备深入一线的请求后，这才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帮老外的目标韧性了。
不过万成发也有自己的担忧，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可以说迎接参访团的到来有些仓促，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其实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标准，这反而让他有些不好拿捏分寸了，特别是目前较为特殊的时期，人心都是浮动的，加上外部时不时有些谣言流传，这都是不稳因素啊，作为厂子的当家人不得不有所顾虑。
不过他略微思索了下，觉得与其拒绝对方的请求反而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倒不如大方点，也没有什么技术上的秘密要隐藏的嘛，再个说回来，以他们的傲慢劲未必真心瞧的上几十年前的国产设备，毕竟现代化工业生产还是起源于西方世界，并且构建了比较完善、成熟的体系，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万成发对此心知肚明。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还是露出祥和热忱的神情说道：“各位，既然各位德国朋友希望到我们的一线去参访，那么我们也没理由拒绝嘛？！我们还是热烈的欢迎啊，希望能通过你们的走访为我们提供专业、宝贵的的建议，这可是千金难买的财富哦，对我们厂今后的发展大有裨益啊！”
马成发这话噗一落地便迎来在场人员的掌声，热烈的气氛一时达到了最高潮。
一通寒暄后马成发便责成身边的秘书提前去作安排了。
一行十多人在马成发的带领下出了接待室，径直朝着最近的三号车间走去，这些老外不是想看看国产的设备嘛，干脆大方点让他们近距离的看吧，虽然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古董了，但在技术部门的维护保养下运转的还算顺畅，唯一的缺陷就是整体生产效率低了些，虽然国际上成套的工业设备每过五到十年就会迭代，可限于外汇家底的窘迫和复杂的国际政治关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走出去搞对外引进可不是想的那么简单，再个轻纺行业的利润本就不高，所以还真不是我们墨守成规，着实是难度非常之大，有关技术升级改造的事情老早就刻在马成发的脑门上了，为这事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急啊！
也许这次德国纺织协会的来访在某种程度上是加速棉纺织厂转变的一次契机呢，所谓的机遇往往会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突然就出现在你的视野之内，睿智的人总能捕获那转瞬即逝的火花，而迟敦呆板之辈只能看场热闹而已。
一路走走停停，也看得出来这些老外对重点提到的国产设备没有太多的兴趣，这从他们观察的神色就能略知一二。
不过这样的场景嘛，看穿不戳破，算是给宾客双方都保留了面子，没得说！
马厂长心底自然明镜似的，依然耐着性子给客人热心讲解着对方提出的任何疑问。
一连走了好几个车间，看到的景象大体相同，机器轰鸣现场工人依然繁忙一片。
而作为重中之重，参观的最后一站当然是八号车间了，纯粹的德国设备包括完整的工艺流程都是参照当初德国的技术标准搭建的，这可是棉纺织厂花了很大代价才促成落地的项目，只不过差强人意的是这些洋装备多少有那么点水土不服，很是折磨人，但效果也是明显的，产量和品质是高于其他车间的，一想到这马成发不得不感谢前任厂长开了个好头，证明只有转型才有生机，没有谁能安安稳稳一辈子不作出改变的！
八号车间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德国代表饶有兴趣地紧盯着高速运转的梳棉机，专注的神情绝对比现场的任何人都要细腻，而车间主任史明辉则殷勤地陪同一旁，不时地回答着提问！因为提前得到了有重要客人视察的消息，所以这胖子作好了充分的安排。
史明辉当然清楚有外宾到访也是自己这个车间主任的高光时刻，岂能不把握好这个展示个人能力的时机呢？
所以他伴随在万厂长和贵宾略显靠后的位置，一步不拉地陪同着，还不时回答着对方提出的问题。
不过万成发注意到，参方团随行摄影师的重点并非设备，而是对着墙上的生产流程图频频按快门，这让他微微皱起眉头。
万厂长，贵厂的西德设备保养得很专业，看得出来你们使用的很顺手！
团长施密特突然改用流利的中文，指尖掠过织机铭牌上模糊的made in GdR，话锋一转，说出了令一众人倍感错愕的话“不过前面车间里那套民主德国的遗产，恐怕撑不过三年。
施密特怕众人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特地好意补充说道“据我所知生产机器的厂家已经倒闭了，也就是你们现在运转的设备某一天可能会遭遇没有合适的零件支持的困难！”
乍一听还觉得是人家善意的提醒，不过在马成发耳朵里却变成了另外的嘲讽，哪天卡壳了有你们好受的。
马成发默默听着没有刻意地去回应施密特的好意，只是把目光望向考察团成员转了一圈最后停到史明辉的身上，那意思不言而喻，对于友善的提醒我们是清楚的，但是具体的活儿有人去扛着，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车间顶棚的排风扇突然卡住，金属摩擦声里，万成发瞥见施密特腕表的反光——表盘内侧刻着莱茵河与长江交汇的图案。他想起三年前广交会上，某家德企代表也曾戴过同样标识的手表，而那家企业三个月后就并购了浙江三家纺织厂。
午后的接待室茶香袅袅，万成发端起景德镇瓷杯的指尖微微发白，一上午的接触也算让他近距离看清了这些高鼻梁深眼眸国际友人的真实目的。
少了一开始的拘束，大家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特别是车间里走了一大圈交流了也不少，到了彼此互亮底牌的时候了！
一脸笑容的施密特推过来的合作意向书里，技术共享条款用浅灰色字体写着：中方需开放1985年前所有工艺档案。当马成发翻到附件页时，瞳孔骤然收缩——某页水印竟然是厂子历年的经营数据分析，特别是近五年显示的都要令人触目的亏损，真搞不明白对面的德国人是在哪里搞到这些详细资料的？
听说贵厂正在筹划自己的棉花生产基地？施密特忽然将话题转向西北，我们研发的新型采棉机，或许能解决贵厂原料供应...话音未落，门外“笃笃”的敲门声。
马成发把扫了一眼的意向书按压在茶几上低声说了句，“进来。”
财产科长魏春凤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攥着刚收到的传真件。
万成发接发现上面印刷着海关扣押字样，起身时竟不小心碰洒了茶水，褐色水渍在合作意向书上晕染开来，颇为尴尬的马厂长无可奈何朝施密特苦笑了一下，倒是旁边的魏春凤眼疾手快地帮着挡了一下，要不茶杯肯定会哐啷一声落地。
这样的场合真是不应该发生如此意外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