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权益契书》的墨迹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尚未完全干透,其带来的定心效应却已如同春日的根系,在蓝田工坊的土壤下悄然蔓延、深植。匠人们眼神中的游移不定被一种沉静而专注的光芒所取代,相互间的交谈少了抱怨与揣测,多了对工序的探讨与对“契书”中那些崭新条款的热切期盼。一种无形的凝聚力,正在这灰扑扑的水泥建筑群中生成。
然而,王泽并未沉湎于此。他清楚,精神的激励需要物质的载体,人心的凝聚需要目标的牵引。工坊的墙体已然封顶,巨大的梁架撑起了宽阔的空间,接下来,便是让这片空间真正“活”起来,发出属于它的第一声轰鸣。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肥皂的生产线。
这一日,天光未亮,王泽便召集了所有与肥皂生产相关的匠人、工头,以及“匠才速进班”的全体学员,齐聚在空旷的主车间内。车间地面用石灰划出了清晰而规整的区域,如同一个巨大的棋盘。
没有寒暄,王泽直接步入主题。他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细木棍,指向地面上第一个划出的区域。
“此处,为‘原料预处理区’。”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油脂、碱料、香料、填充物,所有入坊原料,需在此经历三道查验:望其色,闻其味,测其质。合格者,分门别类,登记入库,定位存放。此乃源头,源头不清,后续皆浊。”
他细致地讲解了如何通过简单的观察、燃烧测试(对油脂)和溶解测试(对碱料)来初步判断原料优劣,并规定了详细的登记格式。这是质量控制的第一道关口。
木棍移动,指向相邻的区域。
“此处,为‘碱液配制区’。”王泽的语气加重,“此乃肥皂之‘魂’,亦是至险之处!碱水灼肤蚀骨,非经专门培训、佩戴防护者,不得入此区三步之内!”
他严格规定了碱液配比的流程:称量必须由两人复核,溶解必须在特定的耐腐蚀陶缸中进行,操作者必须佩戴厚牛皮手套、护目薄纱以及特制的罩衣。他甚至让人搬来了几大桶预备好的清水和醋,明确告知,一旦碱液溅出,立刻用大量清水冲洗,必要时以弱酸(醋)中和。“在此区,规矩大过天!任何人,包括我,违者重罚,绝不姑息!”森然的语气,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着,木棍划向车间中央最大的一片区域。
“此处,为核心‘反应合成区’。”王泽的声音放缓,但依旧清晰,“油脂与碱液于此混合,在特定温度下搅拌、皂化。温度、时间、搅拌速度,皆有定数,分毫不可差错!”
他指向区域边缘几个用砖石垒砌、内衬耐酸陶砖的方台:“此乃‘水浴加热台’,用以精确控温。”又指向几架造型奇特、带有大小不同齿轮和摇臂的木质器械:“此乃‘匀速搅拌器’,可保搅拌之力均匀持久。”这些器械,是他与木匠、铁匠反复试验改进的成果,虽然原始,却已初具机械化雏形。
“反应完成之皂液,”木棍继续移动,指向下一片区域,“流入‘模具浇注区’。此处需快、准、净!皂液凝固有时,需在最短时间内,注入特定模具,刮平表面,送入‘凝固定型区’。”
凝固定型区被规划在通风良好、温度相对恒定的位置,搭设了数排木架,用于放置灌满皂液的模具。
“皂体初步凝固后,脱模,转移至‘切皂打印区’。”王泽指向几台固定在厚重木台上的特制钢丝切割架和一旁准备好的、刻有“贞观肥皂”及不同花纹的铜印。“按规格切割,烙印火漆,至此,肥皂雏形乃成。”
最后,木棍指向车间最末端,靠近预留出货通道的区域。
“此处,为‘阴干包装区’。皂体需于此经历至少七日之阴干,去除多余水分,方能坚固耐用。之后,以油纸包裹,按品类、批次,装箱入库,等待发运。”
一条清晰、连贯,将整个肥皂生产流程分解为数十个细分工序的“流水线”,随着王泽的木棍指引,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每一个区域都有明确的功能定义,都有具体的操作规范,都有负责的工头乃至即将上岗的匠人姓名。
匠人们,尤其是那些习惯了独立完成大部分工序的老匠人,看着地面上那一条条石灰线,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茫然。他们将制作视为一门需要整体把握的“手艺”,从未想过,竟能像庖丁解牛般,将之分解得如此细致,甚至…有些冰冷。
“伯…伯爷,”一位老胰子匠忍不住开口,他习惯了从选料到成型一手包办,“这般…这般拆分开来,每人只做一小步,这…这还能叫手艺吗?这跟…跟作坊里的杂役有何区别?”
这话问出了许多老匠人心中的疑虑。
王泽看向他,目光平静却深邃:“李师傅,我问你,你独自制作一块上等胰子,需耗时几何?”
“若是一切顺利,从处理猪胰到成型阴干,至少需…十余日。”李师傅答道。
“若依此新法,分工协作,流程不断,你估算,日产肥皂可达几何?”王泽再问。
李师傅愣住,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心中粗略估算着每个环节可能节省的时间,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说:“若人手充足,配合娴熟…或许…或许能日产数百块?”
“不是数百,”王泽的声音斩钉截铁,“是数千!乃至未来可达数万!”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日产数万?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不是抛弃手艺!”王泽提高声量,目光扫过全场,“这是将手艺升华!让熟练者更精于其环节,让生手能更快入门!诸位之经验、之巧思,并非无用,而是要融入对这每一道工序的改进之中!如何让碱液配制更安全?如何让反应更充分?如何让切割更整齐?这每一步的优化,都需要诸位的智慧!未来,‘匠才速进班’所要钻研的,也正是此道!我们所追求的,不是泯灭个人的匠气,而是要将这匠气,汇聚成能够改变时代的生产力!”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富感染力:“想想契书中的‘创新赏格’!若你能改进你所在工序的工具,提升一分成色,节省一分时间,那便是功绩,便有重赏!这,难道不是手艺的另一种体现?一种更能创造价值、更能赢得尊重的体现?”
老匠人们沉默了,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年轻匠徒们的眼中则燃起了火焰,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与传统师徒传承截然不同,却同样光辉灿烂的道路。
“从今日起,各就各位!”王泽不再多言,下达了指令,“按划定区域,熟悉器械,演练流程!马周先生会分派具体人手,李思文先生会记录演练中所有问题与改进建议!三日之内,我要看到这条线,真正地流动起来!”
命令一下,整个车间瞬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开始咔咔作响地运转起来。匠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入自己被分配的区域,在工头的指导下,熟悉着陌生的器械,记忆着严格的规程。起初难免磕绊,动作生疏,工序衔接不畅,但在马周和李思文的不断协调与记录下,在王泽不时下场亲自示范与讲解下,混乱渐渐走向有序。
搅拌器的齿轮开始发出规律的啮合声,模具的碰撞声,切割皂体的轻微摩擦声,以及匠人间越来越简练准确的呼应声,逐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效率感的韵律。
王泽站在车间入口处的高台上,俯瞰着下方逐渐流畅起来的“流水线”,心中并无太多激动,只有一种沉静的期待。他知道,这初次的轰鸣声还很微弱,距离真正的工业化大生产更是遥不可及。但这是一个起点,一个将分散的、依赖个人经验的手工作坊,向标准化、流程化的近代工厂转变的起点。
这轰鸣声,不仅将产出肥皂,更将冲击沿袭了千百年的生产模式与思维定式。
而此刻,远在长安的郑府深处,一份关于蓝田工坊近日动向的密报,也被悄然送到了郑岳的案头。看着报告中描述的“古怪分区”、“奇技淫巧”以及那所谓的《匠人权益契书》,郑岳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屑的冷笑,随即,那冷笑却慢慢凝固,化作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
他隐隐感觉到,王泽所捣鼓的,似乎并不仅仅是几块能洗去污垢的肥皂那么简单。那来自蓝田的,若有若无的轰鸣声,仿佛正穿透距离,敲击在他,以及所有固守旧秩序者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