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因《贞观字典》而起的暗流与私议,王泽虽有所闻,却并未过多萦怀。他深知,在绝对的事实与利益面前,一切空泛的指责与非议都将显得苍白无力。与其在口舌之争上耗费精力,不如用更直观、更具冲击力的方式,将活字印刷与竹纸技术的伟力,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质疑者面前。
一个绝佳的机会很快到来。时近季夏,按惯例,朝廷将召集各部官员于弘文馆,检阅新近搜罗、整理的典籍图册,并商议今岁秋闱相关事宜。这不仅是文教领域的盛事,更是朝堂各方势力关注焦点的汇聚之所。
王泽通过马周,向主持此会的孔颖达及相关部门递上了一道特别的呈请:恳请于弘文馆例会期间,设一偏殿,由将作监现场演示活字排版、竹纸印制《贞观字典》部分内容之过程,并备好成品,供诸位大人品鉴斧正。
这是一着险棋,亦是一着妙棋。将争议的焦点,从奏疏文字间的口诛笔伐,拉回到实实在在的技术现场。
孔颖达在接到呈请后,沉吟良久。他欣赏王泽的胆识,也明白此举若能成功,对推行字典、推广新技术将有莫大助益。最终,他力排众议,准了此请,并特意将演示安排在了例会中场休憩之时。
消息传出,本就暗流涌动的朝堂更是泛起层层涟漪。有人嗤之以鼻,认为王泽哗众取宠;有人冷眼旁观,准备看其出丑;亦有人心生好奇,想亲眼见识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活字”究竟是何模样。
例会当日,弘文馆内冠盖云集。待中场休憩的钟声响起,孔颖达便引着李世民与一众重臣、学士,移步至早已布置妥当的偏殿。
殿内,数张长案拼接成巨大的操作台。一侧,郭槯带领着两名弟子,肃立于装满按韵部排列的泥活字字盘之后;另一侧,则是调制好的烟墨胶液、特制的棉拓包、以及一摞摞裁剪整齐、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淡黄色竹纸。一切井然有序,静待开场。
没有过多的寒暄与解释,王泽向御座方向躬身一礼,便对郭槯微微颔首。
郭槯会意,深吸一口气,与弟子们同时动手。只见他们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字盘间快速而准确地移动,取字、递字、排版,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一个个冰冷的泥活字,在他们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伴随着清脆的嵌入声,迅速在版框内组合成预定的文句——正是《贞观字典》凡例中的一节。
众臣屏息观看,尤其是那些对工匠之事抱有偏见者,脸上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想象中的粗鄙、混乱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惊叹的精准与效率。
排版既成,固版、着墨。匠人手持拓包,均匀拍打,墨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凸起的字面,浓淡一致,毫无淤积。接着,覆纸,鬃刷轻扫……当匠人将印好的纸页从版上揭下,双手恭敬地呈送到御前及众臣面前时,殿内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那纸,坚韧平滑,色泽温润;那字,清晰锐利,墨色饱满,版面整洁得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从开始排版到最终成品,所费时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若以雕版为之,仅刻版一项,便需数日乃至数月之功!
李世民拿着那张还带着温热的纸页,仔细端详,眼中精光闪动,抚掌笑道:“好!化繁为简,变难为易,此真乃利器也!”皇帝的金口玉言,如同定音之锤。
孔颖达亦是微微颔首,对身旁几位仍面带惊疑的博士低声道:“耳闻不如目见。此术之于文教,犹如快马利刃之于军旅,乃大势所趋。”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或心存质疑的官员,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大多哑口无言。有人拿起现场印制的成品与旁边放置的、用传统雕版印刷的文书对比,高下立判。还有人仔细抚摸那竹纸,感受其质地,询问其造价,在得到马周低声回复后,脸上更是变色——如此品质,成本竟低廉至此!
当然,亦有顽固者,如那位曾怒斥“败坏学风”的老御史,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看着皇帝与孔祭酒的态度,再看看周围同僚大多已被这神奇的演示所折服,终究未能再发一言。实证的力量,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空泛的道德指责与门户之见。
王泽立于殿中,并未因帝王的赞赏与众人的惊叹而显露出丝毫得意。他面向御座,声音清朗而沉稳:“陛下,诸位大人。活字、竹纸,乃至《贞观字典》,皆非目的,实为工具。其旨归,在于降低求知之门坎,加速知识之流传,使我大唐文教之光,普照更广阔的疆土,惠及更多黎民百姓。此,方为格物致用之本意。”
他没有去反驳那些非议,而是再次阐明了更高层面的理念与追求。
弘文馆的这场公开演示,如同一阵强劲的东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将作监革新事业上空的诸多阴霾。此后数日,请求观摩、询问合作、乃至探讨将新技术用于刊印自家着述的官员、学者络绎不绝。
朝堂之上,关于字典与印刷术的公开非议几乎绝迹。即便仍有少数人心存不满,也只能在暗处蛰伏,再难形成气候。
实证,已胜于雄辩。
王泽知道,他成功地渡过了此次危机,并为活字印刷与竹纸技术的推广,扫清了最大的障碍。站在将作监的院子里,他望着蔚蓝的天空,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因为,通往“工圣崛起”的道路,此刻才真正在他脚下铺开,前方,尚有更多、更艰巨的挑战,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