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震荡并未因皇帝的口谕而立刻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各方势力心中持续扩散、碰撞、回旋。
张蕴宽将自己关在工部衙门的廨房内整整一日。案头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毫无所觉，只是阴沉着脸，反复推敲着眼前的局面。陛下的申饬虽未点名，但指向已明，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必然受损。柳溪的烂摊子必须尽快处理干净，李三等替罪羊要找得恰当，处置要快，姿态要低。更重要的是，与“那边”的联系必须彻底斩断，至少表面上要滴水不漏。
“王泽……”张蕴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意。他原以为这只是个有点小聪明、仗着程咬金撑腰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略施手段便可让其知难而退，甚至身败名裂。却没想到，此子不仅心思缜密，手段更是果决狠辣！竟能在陇右那等险地，反过来抓住对方的致命把柄，并借程咬金、尉迟敬德这些莽夫之力，直接将事情捅到了御前，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不能再小觑他了。”张蕴宽心中警铃长鸣。王泽展现出的能力、韧性以及那份敢于硬碰硬的狠劲，远超他的预估。这样的人，若不能尽早除去，一旦让其真正在朝堂站稳脚跟，与程咬金、尉迟敬德乃至可能欣赏其实干之风的皇帝形成稳固同盟，必将成为关陇集团和世家势力未来最大的威胁之一！
“他这次借陇右之事翻了身，还得了陛下‘另择良处、会同试造’的口谕，声望不降反升……”张蕴宽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中寒光闪烁，“接下来，他必定会趁势巩固蓝田基业，甚至可能借机扩张影响力。工部这边，暂时动他不得。但……别的地方呢？”
他想起王泽那份奏折中提及的“恳请朝廷保护”。这说明王泽自己也感到了威胁，担心对手狗急跳墙。“保护？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张蕴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陛下虽可能会下旨要求地方警戒，但具体执行起来，总有疏漏可寻。而且，真正的杀招，未必需要动刀动枪。
“他不是重视工匠、重视学堂吗？不是推行什么《条例》，收买人心吗？”张蕴宽心思急转，“若是他倚重的工匠‘意外’出事，或是学堂里传出有伤风化的丑闻，再或者，他那《条例》逼得某些‘良民’家破人亡、激起民变……届时，纵使陛下欣赏其才，面对汹汹物议和确凿的‘劣迹’，又当如何？”
他决定暂时偃旗息鼓，表面上全力配合陛下旨意，收拾柳溪残局，甚至对王泽表现出“公事公办”的配合态度。暗地里，则要动用更隐蔽、更阴毒的手段，从内部瓦解蓝田的凝聚力，摧毁王泽的声望基础。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也需要更巧妙地借助“郑先生”那些见不得光的力量。
“来人。”张蕴宽唤来心腹，低声吩咐一番，核心便是“暂时收敛，暗中布局，寻其破绽，一击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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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陇右边境的崔焕，接到皇帝通过兵部加急传来的新口谕时，正风尘仆仆地赶路。口谕内容让他精神一振，同时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退役兵卒伪装袭扰……挑拨羌汉……构陷勋贵……”崔焕咀嚼着这些关键词，结合自己在柳溪看到的对王泽技艺的刻意贬损，一条若隐若现的阴谋链条似乎正在浮现。陛下让他暗中查访，并赋予临机专断之权，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极高的要求。
他立刻调整行程和策略。不再急于进入羌地核心区与白马羌头人接触（那很可能已落入对方设计的剧本），而是带着精干随从，扮作巡查边镇军备的兵部官员，开始在陇右边境几处重要的军镇、关隘、粮草囤积点以及商路节点暗中查访。他重点核查近期有无异常的人员流动、粮秣损耗或转运记录，尤其是与“退役兵卒”、“长安来客”、“大宗金银或货物往来”相关的线索。
崔焕为人严谨细致，又有兵部职方司的职权便利，很快便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某处边军仓廪的账目显示，上月有一批“陈粮”被“损耗”冲账，数量不大，但时间点微妙；几个原本活跃在边境、专做“灰色”生意的小商队，近期忽然沉寂或改换了路线；还有当地府兵中，隐约流传着关于“长安有大人物看不惯蓝田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的闲言碎语，源头模糊，却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些线索零碎而模糊，远不足以拼出全貌，但已经让崔焕确信，王泽奏报和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陇右的水，比想象中更深。
就在崔焕苦于缺乏关键实证时，他的一名亲随在夜间巡查营房时，意外发现了一支绑着细竹管的箭矢，射在了他们临时驻扎的驿站外墙不起眼的角落里。竹管内，是一卷极薄的、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内容，赫然是某个隐蔽营地的详细位置、人数、装备描述，以及营地中曾出现带有“秦州府库”烙印麻包的目击记录！更令人震惊的是，纸条末尾还提供了一个线索：三日后，将有一小队伪装成商旅的人马，从该营地出发，押送一批“特殊货物”前往某处与羌人接头，接头地点和时间写得清清楚楚！
没有落款，没有要求，这情报来得突兀而神秘，却直指核心！崔焕拿着纸条，心中惊疑不定。是谁送来的？王泽的人？还是对方阵营中的反水者？抑或是……第三方？情报是真是假？会不会是陷阱？
他仔细检查了箭矢和纸条，箭是普通猎箭，纸条上的字迹工整却刻意板正，难以辨认个人特征。情报内容与他自己查到的零星线索能够部分印证，尤其是“秦州府库”这个点，与他发现的那批“损耗”陈粮的源头方向吻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崔焕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他立刻秘密调集了随行的二十名精锐护卫，又以防备边境不靖为由，向附近一处可靠的折冲府借调了五十名府兵，由他亲自挑选的校尉带领。他则带着几名最得力的亲随，准备按纸条所示，提前前往接头地点附近埋伏观察。若情报属实，这便是人赃并获、揭开黑幕的绝佳机会！即便有诈，他手握兵权，身处大唐境内，也有周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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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伯府。
王泽收到了韩猛通过秘密渠道传回的第二份简报，内容简短：“情报已递出，三日后再‘送货’。一切按计。”他知道，韩猛已经成功地将关键线索，以这种不暴露自身的方式，“递”到了崔焕手中。接下来，就看崔焕如何抉择，以及韩猛如何在“送货”过程中，既完成挑拨羌人的任务，又确保自身安全，并可能配合崔焕的行动了。
“韩猛行事，颇有章法。”王泽心中稍定，但忧虑未消。陇右的棋局已然铺开，凶险万分。他现在能做的，除了相信韩猛和李思文，便是确保蓝田这个大本营固若金汤，同时密切关注长安动向。
“伯爷，长安程国公府又来消息了。”林墨呈上一封密信，“国公爷说，张侍郎近日异常安静，闭门谢客，全力处理柳溪善后，姿态放得很低。但国公爷提醒，须防其暗中弄鬼。另外，国公爷还提及，宫中似乎有些关于蓝田的议论，似是有人故意散播流言，内容不详，但恐怕来者不善。”
王泽点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张蕴宽绝不会甘心失败，表面的平静之下，必定酝酿着更阴险的反扑。而那些宫中流言，很可能就是前奏。
“还有一事，”林墨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们派往蜀中寻找那位苏先生的人，传回了确切消息。”
“哦？”王泽抬头。寻找启蒙恩师苏先生，是他授意林墨去办的，一方面是想了解原身少年时是否真有才学被埋没，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否找到一些关于父母旧事或当年人际关系的线索。
“苏先生……已于两年前病故于蜀中一小镇。其遗物由当地学馆保管，我们的人查验后，发现……发现其中确有伯爷您少时的几篇习作和书信，还有苏先生对您的评语。”林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小心打开，里面是几份泛黄的字纸。
王泽接过，仔细看去。字迹稚嫩却端正，是原身十岁前后的笔迹，内容有模仿《诗经》的习作，有对算学问题的粗浅见解，还有一篇略显童真却视野开阔的《观灞水感怀》。苏先生的评语则多是鼓励，称赞其“心思灵动”、“常有奇想”、“若能沉心向学，他日必有所成”。在这些纸张中，还夹杂着一封原身父亲写给苏先生的信，信中除问候外，也提及对幼子“顽劣却慧黠”的无奈与期望。
看着这些泛黄的故纸，王泽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确凿地证明了，原身并非天生的纨绔蠢材，少年时也曾聪慧向学，只是后来因父母骤逝、无人管教、加之可能的环境诱因，才一步步堕落。而那位苏先生，显然是位有眼光、懂教育的师长。
“将这些妥善收好。”王泽将纸张交还给林墨，语气平静，“苏先生既已故去，便罢了。这些旧物，留个念想也好。”他心中却在想，若这些“少时慧黠”的证据，落入某些人眼中，比如……那位对“败家子”传闻与眼前成就充满好奇的长乐公主，又会如何？
这或许是无心插柳，或许……也能成为应对某些流言的武器，或是加深某种印象的契机？王泽将这个念头暂时压下。当务之急，仍是应对眼前的危机。
“加强蓝田内部管控，尤其是人员思想动向。”王泽吩咐林墨和田大壮，“张蕴宽很可能会从人心入手。学堂、工坊、佃户，都要加强引导，重申《条例》惠民之本意，揭露可能出现的挑拨离间。发现有散播谣言、蛊惑人心者，严惩不贷！”
“是！”
王泽再次走到地图前，目光在长安、蓝田、陇右三点之间逡巡。张蕴宽在暗处磨刀霍霍，崔焕在陇右即将踏入险地，韩猛在敌后如履薄冰，而蓝田自身，也必须像绷紧的弓弦，随时准备应对来自任何方向的袭击。
余波未平，暗涌更急。各方势力的剑，已然出鞘，或明或暗，指向了彼此的要害。而他王泽，以及他倾注心血的蓝田，正是这风暴漩涡中最醒目的靶心之一。接下来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必须坚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