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潜谷的欣欣向荣与内部整合,并未能永远隔绝于高墙之外。当“万民伞”的盛况与“新式科举”的奇闻,伴随着商旅的驼铃与探子的密报,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终于荡漾到了帝国权力中枢——那座位于数千里之外,巍峨肃穆的皇城。
紫宸殿内,鎏金蟠龙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陈旧木料混合的沉穆气息。年迈的皇帝半倚在龙椅上,眼帘低垂,似睡非睡,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蟒袍玉带,肃立无声。
一份由兵部转呈、加盖着“加急”印鉴的边镇奏报,经由内侍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奏报来自与龙潜谷所在边陲相邻的北疆镇守使,内容详述了安临县及周边区域近一年来的剧变:团练使陈默擅行《均田令》,废里甲,立新法,兴工商,办报纸,更私设“恩科”选拔非正途之才……言语间,虽未明言,却已透露出深深的忧虑与忌惮。
奏报念毕,殿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寂。许多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然而,暗流已然涌动。
片刻,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癯的御史大夫王璞,手持玉笏,踏步出班,声音洪亮而带着惯有的凛然之气:
“陛下!臣有本奏!”他深深一揖,随即直起身,目光扫过同僚,最终落在御座之上,“北疆镇守使所奏之事,触目惊心!那陈默,不过一边陲团练使,竟敢罔顾朝廷法度,擅改祖制!均田令,此乃动摇国本之举!废除里甲,实为毁我朝根基!私设新律,更是目无君上!其所行所谓,与割据何异?此等狂悖之徒,若不及早铲除,必成我朝心腹大患!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褫夺陈默官职,发兵剿灭,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王璞话音落下,立刻有几名言官御史出列附和,言辞激烈,将陈默描绘成一个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殿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持此论调。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户部尚书李翰,缓缓出列。他先是向御座行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带着久经宦海的沉稳:
“陛下,王御史所言,虽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然则,未免有些……操切了。”
他顿了顿,无视王璞投来的不满目光,继续道:“老臣细观边镇奏报,这陈默所为,虽有违制之处,然其地如今却是粮秣丰盈,市井繁荣,百姓归心。据闻,其麾下‘龙渊军’战力不俗,曾剿灭悍匪,近日更……更清除了为祸多年的杀手组织‘七杀殿’。”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极低,但在场重臣无不听得清楚,心中皆是一凛。七杀殿的覆灭,在高层圈子里并非秘密,其背后意味,耐人寻味。
李翰抬起眼皮,看向王璞等人:“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北方蛮族蠢蠢欲动,东南水患频仍,国库……亦非充盈。为一偏远之地,擅动刀兵,若战事迁延,耗费钱粮无数,且胜负难料,岂非得不偿失?依老臣之见,不若先行招抚,许以高官厚禄,将其纳入朝廷体系,徐徐图之。若其识时务,则为朝廷添一干吏;若其冥顽,待朝廷腾出手来,再行雷霆之举,亦不为迟。”
“李尚书此言差矣!”一位兵部侍郎忍不住出列反驳,“正因此獠羽翼渐丰,才更应趁其立足未稳,及早铲除!养虎为患,古有明训!待其坐大,恐非一隅之地所能局限!届时再想征剿,代价何止十倍!”
“荒谬!岂能因噎废食!”另一位老臣加入争论,“朝廷威严固然重要,然民生更为根本!观陈默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若贸然兴兵,致使生灵涂炭,岂是圣君所为?且招抚之策,既可显陛下仁德,亦可窥其虚实,乃老成谋国之道!”
“哼,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反助其势!”
“尔等武夫,只知打杀,不知治政之要!”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以王璞等言官和部分兵部官员为主,主张立即武力剿灭,维护朝廷法统与威严;另一派则以李翰等部分文臣及一些持重老将为主,主张先行招抚,避免消耗国力,稳定为上。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龙椅上的老皇帝,依旧半阖着眼,仿佛殿下的争吵与他无关。只有那偶尔微微颤动一下的眼皮,显示出他并非全然未闻。他老了,精力不济,更不愿在晚年再起大的刀兵。陈默……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是个能打仗的,在边陲也确有些功劳。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是该管管,但李爱卿说得也有道理……国库空虚,北方不安宁……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宰相杨文渊,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激烈的争吵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这位三朝元老、百官之首的身上。
杨文渊缓步出列,他年近古稀,身形清瘦,面容儒雅,一双眼睛却深邃如潭,仿佛能洞悉人心。他先是对御座躬身一礼,然后才平静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诸位同僚。陈默之事,关乎国体,确需慎重。”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不带丝毫火气:“王御史忧心国本,李尚书顾及大局,皆有其理。然老臣以为,此事关键在于‘度’。”
“陈默擅改祖制,其行可诛。然其地民生安定,其军战力可观,其势已非寻常地方豪强可比。此乃实情。”他顿了顿,继续道,“然则,其地终究偏于一隅,人口、资源有限。其新政能否持久?其内部是否铁板一块?其与周边势力关系如何?这些,我等皆知之甚少。”
“此时若大张旗鼓,兴师问罪,一则恐逼其狗急跳墙,二则耗费国力,三则……若战事不利,反损朝廷威仪。”杨文渊话锋一转,“然,若一味姑息纵容,任其坐大,亦非良策。”
他最终看向皇帝,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老臣愚见,可双管齐下。明面上,陛下可下旨申饬,斥其违制,责令其限期改正,并派一得力干员为‘宣抚使’,前往‘宣慰’,实则探查其虚实、分化其内部。暗地里,枢密院与兵部当密令周边镇军,加强戒备,暗中调度,做好应变准备。同时,可令暗卫细作,加紧对其渗透,获取核心情报。”
“若其接旨悔改,交出权柄,自是最好。若其阳奉阴违,甚至抗旨不尊……”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届时,我军已准备充分,情报已然在手,再行雷霆一击,方可事半功倍,确保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殿内多数官员,包括之前激烈反对的李翰,都微微颔首。杨相此策,既维护了朝廷体面,避免了即刻开战的风险,又为后续行动埋下了伏笔,可谓老谋深算,面面俱到。
龙椅上的老皇帝终于睁开了浑浊的双眼,缓缓扫视了一下群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准奏。就依杨爱卿所言。着内阁拟旨申饬陈默。宣抚使人选……容朕再思。枢密院、兵部,依策行事,不可张扬。”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应和。
朝会散去,关于如何处理龙潜谷的争论暂告一段落,但一股无形的压力,已然跨越千山万水,悄然笼罩向那片欣欣向荣的土地。
数日后,一骑快马带着皇帝的申饬旨意和朝廷的视线,离开了京城,一路向南。而与此同时,几道更加隐秘的命令,也从枢密院与暗卫的系统中发出。
山雨,虽未至,风已满楼。龙潜谷的安宁,即将迎来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