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诩罂回到徵宫时,夜色已浓。宫内的仆役早已被屏退,只余几盏长明灯在廊下摇曳,映得庭院深深,静谧异常。
他推开自己居室的门,脚步微微一顿。
室内并未点灯,只有窗外漏进的些许月光,勾勒出床边一个模糊的人影。宫远徵就坐在那张铺着素锦的榻边,低着头,手中紧紧攥着那个盛放紫晶的玉盒。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带着未加掩饰的委屈和一丝惶然。
田诩罂反手合上门,走到他面前,还未开口,宫远徵便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的藤蔓,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自己嵌进去。毛茸茸的脑袋深深埋在他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带着细微的、压抑的颤抖。
田诩罂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少年身量早已抽条,比他高出不少,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用这种全然依赖的姿态寻求庇护。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最终落在少年微微颤动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拍抚。
“松些,喘不过气了。”田诩罂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些许无奈的纵容。
宫远徵闻言,手臂的力道稍稍松懈,却并未放开,反而将下巴搁在田诩罂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他耳边响起:“罂哥哥……你身上有执刃殿的熏香味……” 语气里的控诉意味明显。
田诩罂拍抚他后背的手未停,语气平淡地陈述:“我去看了宫子羽。”
怀里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
“他没事了。”田诩罂补充道,感觉到环在腰上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你用的那几味药,‘雪骨藤’、‘赤焰蝎尾粉’,药性酷烈,专走奇经,用以驱散沉积多年的阴寒确实有效,但若非内力深厚或有人引导,寻常体质根本承受不住那股冲刷之力。宫子羽内力根基尚浅,你此举,与杀人何异?”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宫远徵心上。
宫远徵把脸埋得更深,声音带着不甘的哽咽:“他活该……谁让他总来惹我……谁让他……让你烦心……”
“所以,你便用这种方式替我‘分忧’?”田诩罂微微侧头,气息拂过宫远徵的耳廓,带着一丝凉意,“远徵,我教你毒理,是让你明辨药性,济世救人,或是于危难时自保克敌,不是让你仗着天赋,肆意妄为,将人命视为儿戏。”
宫远徵不说话了,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责备。
田诩罂感受着怀中这具年轻身体传递过来的不安与执拗,继续道:“你可知,若非我今日及时回来,引导金繁替他化开药力,他即便不死,也要落下严重的病根。届时,长老殿问责,执刃之位空悬引发的动荡,无锋趁虚而入的风险……这些后果,你可能承担?”
“我……”宫远徵语塞,他当时被怒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冲昏了头,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我知你心中不平,不忿。”田诩罂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但宫远徵,你要记住,真正的强大,不在于你能让多少人畏惧,而在于你能掌控自己的力量,能在任何情况下,做出最有利的选择。被情绪左右,行差踏错,是弱者所为。”
他顿了顿,感觉到宫远徵的呼吸渐渐平缓,才缓缓道:“我让你潜心钻研,是希望你能拥有足以傲视众人的资本,让你即使不靠那些激烈的手段,也能让人不敢小觑,让你能真正站稳脚跟,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这种伤人伤己的蠢办法,将自己置于险境,也让我……不得不为你收拾残局。”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宫远徵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猛地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切地看向田诩罂近在咫尺的脸,想要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罂哥哥,我错了……”他声音沙哑,带着真切的悔意,“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田诩罂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急切的表情,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意。随即,他拿过被宫远徵放在榻上的玉盒,打开。深邃的紫光流淌出来,映照着两人的脸庞。
田诩罂指尖凝聚一丝极细微的内力,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小心翼翼地在紫晶中部划过。只听一声极轻的“咔嚓”声,那紫晶竟被均匀地一分为二,每一块都依旧流光溢彩,只是体积小了一半。
他将其中一半重新放回宫远徵手中,另一半则自己收起。
“这紫晶能量特殊,于我研究后山之事大有裨益,于你精进医毒之术亦是难得的助力。”田诩罂看着宫远徵惊讶的眼神,平静道,“这一半予你,自行研究。记住,你的天赋,你的能力,应当用在更值得的地方。莫要再辜负了这份天赋,也莫要再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宫远徵低头看着手中那半块依旧温润、能量盎然的紫晶,又抬头看看田诩罂,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信任的悸动,有得到珍贵研究材料的兴奋,更有对刚才行为的羞愧。他用力握紧紫晶,重重地点头:“嗯!罂哥哥,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会用它研发出更有用的东西!”
“好了,”田诩罂轻轻推开他一些,“时辰不早,回去歇息。明日开始,禁足三日,将《药性赋》和《脉经》各抄录十遍,静静心。”
宫远徵虽然不情愿禁足和抄书,但知道这已是田诩罂手下留情,更得了半块紫晶,不敢再反驳,只小声应了:“……是。”
他磨磨蹭蹭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口走,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紫晶。快到门边时,又忍不住回头,看着月光下田诩罂清瘦挺拔的身影,低声道:“罂哥哥,你也早点休息。”
直到宫远徵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田诩罂才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摩挲着属于自己的那半块紫晶。教导一个心思敏感、偏执成性的天才,远比应对无锋的明枪暗箭更耗费心神。但这条路,既然选择了,便只能继续走下去。
紫晶一分为二,既是约束,也是引导。只希望,这份寄托,那孩子能真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