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朔州城东门。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秋风裹挟着寒意,卷起城门口招展的旌旗,猎猎作响。
六千余人的队伍已在官道旁列队完毕,甲胄森然,肃杀无声。
林微站在马车前,已换上一身深青色侯爵常服,腰系玉带,头戴银冠。
这身装束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清明锐利。
云疏影为他披上锦缎斗篷,仔细系好领口系带,眼中满是忧色。
“公子,这一路八百里,您的身体……”
“撑得住。”
林微轻声打断,目光扫过眼前整装待发的队伍,
“比起边关将士的浴血,这点路程不算什么。”
徐锐、赵干、拓跋雄三人策马上前,在马车前勒马抱拳。
徐锐沉声道:
“国师,末将等送到此处。北境防线初定,需有人坐镇,我等奉旨留守,不能再送国师了。”
林微看着这三位一路并肩作战的将领,心中感慨。
他上前一步,郑重拱手:
“三位将军保重。北境安宁,就拜托诸位了。”
“国师放心!”
拓跋雄声如洪钟,
“有我们在,蛮子再敢来犯,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赵干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没落下。
这位年轻将领从京城追随林微到边关,历经数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御林军校尉。
他深吸一口气:“国师,回京后……万事小心。若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一纸书信,千里必至!”
“好。”
林微点头,又看向徐锐,
“徐将军,那七名部落首领,我已交待周知府分批押送,沿途有锦衣卫接应。
你这边只需稳住大局,安抚百姓,恢复生产便是大功。”
徐锐重重点头:“末将明白。”
告别完毕,林微转身上车。
队伍最前方,萧北辰率领的三百锦衣卫已率先开道,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气势肃杀。
中间是林微的车驾及随行人员,柳如烟、南宫玉骑马护卫左右,阿雅娜姐妹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再往后是八百京营锐士,由副将统领,负责押送辎重和部分俘虏。
最后是冯公公的仪仗——八名小太监、十六名护卫,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冯公公坐在车内,掀开帘子远远看了林微的车驾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即放下帘子。
“启程——”
号令传出,车轮滚滚,马蹄嘚嘚,六千人的队伍如一条长龙,缓缓向南游动。
朔州城墙上,周文渊率领众官吏肃立目送。
城门下,无数百姓自发聚集,目送车队远去,不少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老天保佑国师平安……”
“国师一定要回来看看咱们啊……”
这些低语被秋风吹散,却烙印在许多人心头。
队伍出了朔州地界,官道逐渐变得冷清。
北境连年战乱,沿途村庄大多残破,田地荒芜,偶尔可见几个瘦骨嶙峋的农人在田间勉强耕作,看到大军经过,都惊慌地躲进屋里。
林微掀开车帘看着窗外景象,眉头紧蹙。
战乱之苦,最终都落在百姓身上。
他虽击退了蛮军,但要恢复北境生机,需要的时间恐怕比战争更长。
“公子,喝药了。”
云疏影端来温热的药碗。
林微接过,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入喉,带来些许暖意。
他闭目感受体内状况——经脉依旧空虚,但心口那股来自天衍罗盘的暖流正在缓慢滋养,虽然速度极慢,但总算是在恢复。
“还有几日到京城?”他问。
驾车的林安回头答道:“按现在的速度,每天行八十里,大约十日能到。”
十日……林微心中计算。
这十日,足够京城里某些人做很多安排了。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
铅灰色的云层翻滚,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秋雨欲来。
萧北辰策马来到车旁:
“侯爷,前方二十里有一处驿站,是否提前歇脚?看这天色,怕是有一场大雨。”
林微抬头看天,又看了看蜿蜒的队伍,点头道:
“传令下去,加速前进,赶在雨前到驿站。”
命令层层传递,队伍速度加快。
但老天似乎不等人,不到半个时辰,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起初稀疏,转眼间便成瓢泼之势。
秋雨寒凉,打在甲胄上发出密集的声响,道路迅速变得泥泞。
“保护车驾!”萧北辰大喝。
锦衣卫迅速收缩阵型,将林微和冯公公的车驾护在中间。
柳如烟和南宫玉冒雨策马,一左一右贴近林微的车厢。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受阻。
队伍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速度大减。
林安奋力驾着车,车轮不时陷入泥坑,需要几名士兵推搡才能继续前进。
“公子,这样不行。”
云疏影看着窗外,
“雨太大了,道路难行,不如找个地方暂避?”
林微正要开口,前方突然传来惊呼声,紧接着是马匹嘶鸣和重物落地的闷响。
“怎么回事?”他掀开车帘。
只见雨幕中,冯公公那辆华丽的马车车轮陷入了一个深坑,车身倾斜,拉车的两匹马受惊挣扎,险些将车掀翻。
几名小太监和护卫正奋力推车,但泥泞湿滑,一时难以脱困。
萧北辰已带人赶过去帮忙。
几十名锦衣卫下马推车,喊着号子,总算将马车推出泥坑。
但车轮的辐条断了两根,车子歪斜,已无法正常行驶。
冯公公被小太监搀扶下车,锦袍下摆沾满泥浆,脸色十分难看。
他抬头看了看滂沱大雨,又看了看损毁的车轮,尖声道:
“这破地方!这破天气!”
林微此时也下了车,云疏影为他撑着油纸伞。
他走到冯公公身边,平静道:
“冯公公,驿站就在前方不远。不如委屈公公,与我同乘一车?”
冯公公一愣,看看林微那辆朴素的马车,又看看自己的破车,脸色变幻,最终挤出一丝笑容:
“那……就叨扰侯爷了。”
两人上了林微的车。
车厢本就不大,多了冯公公和一名随身小太监,更显拥挤。
云疏影和林安只能坐到车夫位置,与驾车的士兵挤在一起。
车队继续前行。
车厢内,气氛微妙。
冯公公打量着车内陈设——很简单,一张软榻,几个箱笼,角落里放着药罐和书籍,再无他物。
他忽然笑道:“侯爷真是简朴,以您如今的爵位,这车驾未免……太素净了些。”
“够用就好。”
林微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侯爷说的是。”
冯公公话锋一转,
“不过回京之后,侯爷就是天衍侯了,有些场面上的东西,还是得讲究。
毕竟……朝中那些眼睛,都盯着呢。”
这话里有话。
林微睁开眼睛,看向冯公公:
“公公的意思是?”
“咱家哪有什么意思。”
冯公公摆摆手,笑容却更深了,
“只是提醒侯爷,京城不比边关。
边关打仗,赢了就是赢了;
京城嘛……有时候赢了,反而更危险。”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就比如这次,侯爷立下不世之功,封侯赐券,荣耀至极。
可朝中有些人就不高兴了——兵部王尚书觉得侯爷抢了边军风头,太史局张太史说侯爷所用之术来历不明,还有那些御史言官,正准备上书,说侯爷在边关‘擅权专断’‘耗费国帑’呢。”
林微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多谢公公提醒。”
“侯爷不担心?”冯公公有些意外。
“担心有用吗?”
林微反问,
“该来的总会来。林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至于旁人如何说,那是旁人的事。”
冯公公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侯爷好心境。不过……咱家再多嘴一句,太史局那边,侯爷最好有个准备。
张太史历事三朝,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若真要对侯爷不利,怕是连陛下都要顾忌三分。”
“哦?”
林微挑眉,“张太史为何要针对我?”
“这咱家就不清楚了。”
冯公公目光闪烁,
“或许……和侯爷在黑石山用的那些‘手段’有关?
太史局掌管天下异象、非常之事,侯爷在边关弄出那么大动静,他们自然要过问。”
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
“咱家听说,张太史最近频繁进宫,与陛下密谈,内容……似乎就与‘异界’‘裂缝’之类的词有关。”
林微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
“公公消息灵通。”
“在宫里当差,耳朵不长点,眼睛不亮点,怎么活?”
冯公公靠回座位,恢复了常态,
“咱家也就是看侯爷是个明白人,才多说几句。侯爷心里有数就好。”
谈话间,车队终于抵达驿站。
那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官驿,背靠山丘,前临官道。
因战乱年久失修,围墙有些残破,但主体建筑还算完整。
驿丞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几名驿卒冒雨迎出。
“下官参见侯爷!参见冯公公!”
林微和冯公公下车。
雨势稍小,但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萧北辰已指挥锦衣卫接管驿站防务,京营锐士在驿站外扎营,柳如烟、南宫玉护着阿雅娜姐妹进了驿站。
驿丞是个五十余岁的干瘦老头,姓孙,此刻诚惶诚恐:
“侯爷,驿站简陋,房间有限,下官已将最好的上房收拾出来,只是……恐怕不够诸位大人住。”
“无妨。”
林微道,
“我与冯公公各一间,白狼族两位姑娘一间,其余将士按职分配即可。
挤一挤,总比淋雨强。”
“是是是。”
孙驿丞连忙引路。
驿站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破旧。
走廊的木板踩上去吱呀作响,墙壁上有多处水渍,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味。
上房也只有两间,分别给了林微和冯公公,阿雅娜姐妹被安排在隔壁稍小的房间。
安顿下来后,林微让云疏影去厨房熬药,自己则在房中闭目调息。
天衍罗盘放在膝上,裂纹中的金光缓缓流转,与他的呼吸形成某种奇妙的共鸣。
他尝试将神识沉入罗盘,这一次,他“看”到了更多——那些细密的裂缝不仅存在于黑石山,似乎……还以某种规律分布在这个世界各处。
有的裂缝稳定,有的却在缓慢扩张,更有的……隐约有东西在另一侧窥视。
就在他试图看清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声。
“侯爷,太史局主簿秦观求见。”
萧北辰的声音响起。
林微睁开眼睛。
太史局的人?来得这么快?
“请他进来。”
门开,一名三十余岁、身穿浅绯官袍的文官走了进来。
此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进门后先对林微躬身行礼:
“下官太史局主簿秦观,见过天衍侯。”
“秦主簿免礼。”
林微不动声色,
“不知秦主簿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秦观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
“奉太史令张大人之命,特来向侯爷询问几件事,并记录归档,以备查考。”
他展开文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林微扫了一眼,看到“黑石山异象”“祭坛阵法”“天门开启”等字样。
“侯爷在边关所用之术,据报有呼风唤雨、凝聚军魂、封印天门之能。”
秦观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
“按大周律,凡非常之术,皆需报太史局备案,说明来历、原理、限制。
侯爷此前未报,故张大人特命下官补录。”
林微看着他:“秦主簿想问我什么?”
“第一,侯爷所用之术,师承何人?典籍何来?”
“自学。”
林微淡淡道,
“林某自幼喜好玄学,博览群书,从古籍中悟得一些推演测算之法,并非什么‘非常之术’。”
秦观笔尖微顿,抬头看了林微一眼,继续问:
“第二,黑石山顶所谓‘天门’,是何物?
侯爷如何封印?”
“那不是什么天门,是噬魂教以邪法制造的幻象。”
林微面不改色,
“我以正气破邪气,幻象自散,并无特殊。”
“第三,”
秦观声音提高了几分,
“据俘虏供述,侯爷曾言‘此界气运’,并引动天地之力。
这‘气运’之说,从何而来?如何引动?”
这个问题很刁钻。
林微沉默片刻,缓缓道:
“气运者,民心所向,天地所钟。
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百姓箪食壶浆,此为民心;
我军以正击邪,以义战不义,此为天道。
民心天道汇聚,自然成势。
林某不过顺势而为,何谈‘引动’?”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秦观盯着林微,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但林微神色平静,目光坦然。
良久,秦观合上文书,忽然笑了:
“侯爷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机敏过人。
下官的问题问完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
“张大人还有一句话让下官转告侯爷——‘异界裂缝,非同小可。
侯爷若知内情,当以国事为重,如实相告。
太史局愿与侯爷共商对策,而非对立。’”
说完,他再次躬身,转身离去。
门关上,林微脸上的平静渐渐消散。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秋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天衍罗盘。
太史局果然知道裂缝的事。
而且听秦观的意思,张太史似乎并不完全敌视自己,反而有合作的可能?
但冯公公的警告犹在耳边——京城水深,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太史局是真心想合作,还是想套取情报?
张太史在宫中频繁密谈,谈的到底是什么?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朵朵水花。
驿站外的营地点起了篝火,士兵们在雨中围火取暖,身影在火光中晃动。
而在驿站另一头,冯公公的房间内,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正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镜中映出的脸,表情复杂——有焦虑,有算计,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黑石山……裂缝……张老头到底知道多少?
宁王那边又有什么打算?
这位天衍侯……真能压住这场风暴吗?”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他苍白的脸。
雷声滚滚而来,仿佛某种预兆。
而在阿雅娜姐妹的房间内,阿依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额头上满是冷汗,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姐姐,怎么了?”阿雅娜也被惊醒。
阿依莎捂住心口,那里贴身藏着的黑色碎石正微微发烫。
她颤抖着说:“我梦到了……很多裂缝……很多眼睛……它们在看着我们……看着这个世界……”
她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
“阿雅娜……我们可能……回不去草原了。”
雨夜漫长,暗流已在无声中汇聚。
而距离京城,还有九日路程。
这场归途,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