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音在正厅内回荡,如同冬日的冰棱,刺骨而沉重。
四名禁军护卫把守府门的身影被灯笼拉长,投在青石地面上,像四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侯府内外,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林微站在厅中,手持那卷明黄圣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冯公公离去前那句“好自为之”的低语,与宁王昨夜入宫密谈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勾勒出赤裸裸的阴谋轮廓——这是釜底抽薪,要将他彻底排除在棋局之外。
“公子……”
云疏影声音发颤,眼中满是忧惧。
林安紧紧攥住她的衣袖,小脸绷得发青。
萧北辰脸色铁青,手按刀柄,目光如刀锋般扫向门外禁军的背影,几乎要按捺不住:
“侯爷,末将这就去联络旧部,羽林卫中总还有忠义之士……”
“不可。”
林微抬手制止,声音异常冷静。那最初的震惊与怒意,已在他眼中沉淀为一片深潭。
“此刻我们任何异动,都会授人以柄。
宁王正等着我们抗旨,届时‘违逆圣意’的罪名坐实,便是陛下也保不住我。”
“难道就坐以待毙?”
柳如烟柳眉倒竖,
“三日后御门听政,若宁王真在朝会上提出开启太庙祭祀,以他如今之势,恐无人能挡。
届时封印一开,万事皆休!”
“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林微缓缓将圣旨卷起,放在案上,仿佛那只是一卷寻常文书。
“圣旨禁的是我‘出府、见客、干政’,但没禁我在府中‘静思’。
更没禁……你们行动。”
他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
“计划调整。
萧兄,你即刻设法联络羽林卫中那位旧部,不必告知详情,只问太庙守卫轮值、地宫入口规制等寻常防务,莫要引起怀疑。
柳姑娘、南宫兄,你们按原计划,继续追查宁王府动向,尤其盯紧秦观与谢蕴。
我怀疑,宁王软禁我之后,他们必有下一步动作。”
“可侯爷您……”南宫玉迟疑。
“我自有办法。”
林微看向阿雅娜姐妹,
“阿依莎,你感知地脉气息的进度如何?”
阿依莎连忙取出一张粗略绘制的草图,上面以炭笔勾出弯曲线条,像人体的脉络。
“只能感觉到大概。京城地底深处,确实有……好几处‘堵住’的感觉,像河道被淤泥塞住。
其中最沉重的一处,就在皇宫方向。
但还有几处细小的‘渗漏’,其中一处……”
她指向草图上一个点,
“就在我们侯府下面不远。”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侯府地下也有异常?
林微却若有所思:
“‘渗漏’……或许是封印网络的薄弱点,但也可能是……机会。”
他转向云疏影和林安,
“你们去库房,将我带回的那些药材、还有从太史局借来的典籍,全部搬到书房。
再准备朱砂、黄纸、清水、檀香。”
“公子要做什么?”云疏影问。
“既然不能出去,那我就在这府中,好好‘静思’。”
林微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顺便,试试能不能通过这‘渗漏’之处,与外界建立一点……联系。”
夜幕彻底笼罩京城,秋寒更深。
侯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门窗紧闭,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
地面中央,以朱砂绘制了一个直径六尺的复杂阵图,外围是八卦方位,内里嵌套着星宿轨迹,核心处则留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空白。
林微褪去外袍,只着素白中衣,盘膝坐在阵图中央。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坚定。
天衍罗盘置于身前,裂纹中的金光此刻稳定地流淌,如同有了生命。
云疏影和林安静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阿雅娜姐妹守在门口,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萧北辰、柳如烟、南宫玉已各自领命离去,府中只剩下他们五人,以及四名把守府门、对府内动静一无所知的禁军。
“阿依莎,将你的手放在这里。”
林微指向阵图核心的空白处,
“不要抵抗,试着将你感知到的地脉‘渗漏’气息,引导过来。”
阿依莎依言跪下,将右手掌心贴上那处空白。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渐渐地,掌心下的朱砂线条似乎微微发亮,一股极其微弱、似有似无的凉意从地板深处渗出,顺着阵图线条缓缓流动。
“感觉到了吗?”林微轻声问。
阿依莎点头,额头渗出细汗:
“很……很细小,像头发丝一样,但是确实在流动。方向是……东南。”
林微目光投向东南方——那是皇宫、太庙所在的方向。
他双手结印,置于天衍罗盘之上,低声诵念:
“气脉相通,心意相连。以吾为桥,引渡一线……”
天衍罗盘的金光骤然增强,顺着他的手臂流淌而下,注入身下的阵图。
朱砂绘制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金光沿着阵图蔓延,与阿依莎引导出的那丝地脉凉意触碰、交织。
起初是排斥,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能量相互抵触。
林微眉头紧锁,加大神识输出,强行调和。
这不是修真界的灵气操控,更像是……以自身意志为引,调和这片土地本身的“气”。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发,身体微微颤抖。
云疏影看得心疼,却不敢打扰。
林安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渐渐地,排斥减弱了。
金光与那丝凉意开始缓慢融合,形成一种淡淡的、乳白色的光晕,在阵图中流转。
林微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顺着这光晕延伸出去,穿过侯府的地基,融入京城地下那复杂如网的地脉之中。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神识感知。
无数或粗或细的“气脉”在大地深处纵横交错,如同人体的经络。
大部分气脉中流淌的是平和中正的“地气”,滋养着这座都城。
但在几处关键节点,气脉被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锁住”,形成淤塞。
其中最大的一处淤塞,深沉如渊,正是太庙地宫所在。
而侯府下方,确实有一个极细小的“缺口”,丝丝缕缕的异样气息正从中渗出——那是被镇压了数百年的、属于裂缝的阴冷气息,虽然已被地气稀释得近乎于无,但本质未变。
“找到了……”
林微心中低语。
他小心地引导那融合后的光晕,沿着地脉中相对通畅的细小分支,缓慢地向皇宫方向延伸。
这不是实体移动,而是一种纯粹的“气”与“意”的传导,如同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放出一根无形的丝线。
过程极其缓慢,消耗巨大。
林微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呼吸变得急促。
但他咬牙坚持,丝线般的感应终于穿过了大半个京城,触碰到皇宫外围那厚重如墙的“龙气”屏障——那是历代皇权凝聚的气运,既是保护,也是阻隔。
丝线在屏障前徘徊,难以深入。
林微心念急转,忽然想起怀中的观星令。
他示意云疏影将令牌取出,放在阵图边缘。
当观星令接触到流转的光晕时,令牌上北斗七星的刻痕微微一亮,皇宫方向的龙气屏障,竟对这股融合了太史局气息的感应,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接纳”。
就是现在!
林微凝聚全部心神,丝线顺着那丝“接纳”的缝隙,悄然钻入,终于触碰到了目标——钦天监,锁龙井!
井下的阴冷气息比侯府下那个“缺口”强烈得多,如同冰窟的呼吸。
林微的“视线”顺着井壁向下,穿过层层封土,深入地底十数丈。
在那里,他“看到”了令人心悸的景象:
井底并非实土,而是一个被符文密密麻麻封印着的、直径约三尺的“孔洞”。
孔洞深不见底,此刻封印符文已有数处暗淡破损,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从中渗出,融入井水,又通过某种渠道被引导向……太庙方向!
这些黑气极其稀薄,若非以这种特殊方式感知,根本难以察觉。但它们确实存在,并且正被主动抽取、汇聚。
“有人在以锁龙井为引,缓慢抽离封印下的阴煞之气……”
林微心中明悟,
“这是为了削弱封印,为开启地宫做准备!
而且手段极其隐蔽,连张玄素都未察觉井水异常。”
他强忍着神识过度消耗带来的眩晕,试图让感应再深入一些,探查黑气被引导的具体路径和终点。
但就在此时,锁龙井所在的院落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感应丝线剧烈波动,林微猛地睁开眼睛,阵图中的光晕瞬间溃散。
他“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衣襟。
“公子!”
“国师!”
云疏影和阿雅娜姐妹惊呼着上前搀扶。
林微摆摆手,抹去嘴角血迹,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我没事……探查被发现了,但……值了。”
他喘息着,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兴奋,“锁龙井果然有问题,有人在暗中抽取井底封印泄露的阴煞之气,输往太庙方向。
宁王的计划,恐怕比我们想的更早就在进行。”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阿依莎急问。
林微看向窗外沉沉夜色:
“等。等萧兄他们带回消息,两相印证。另外……”
他沉吟片刻,
“阿雅娜,你明日以采买药材为名出府,设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太史局的张太史。
不要直接去,通过可靠药铺中转。
就说……‘锁龙井水寒,恐伤地脉,请太史留意’。”
“我明白。”
阿雅娜重重点头。
子时过半,侯府侧墙的阴影中,柳如烟如狸猫般悄然翻入,避开巡夜仆役,径直来到书房。
她一身夜行衣沾着夜露,眼中带着寒意。
“侯爷,有发现。”
她压低声音,
“南宫玉继续盯着宁王府,我跟踪秦观。
他入夜后去了城东那处私宅,半个时辰后,谢蕴也到了。
我潜入窃听,他们谈话中提到‘井水已够’‘三日后子时,地宫门户可开’‘王爷已安排妥当,朝会之上自有人提议祭祖’。”
“果然。”
林微冷笑,
“‘井水’指的就是锁龙井中被引导的阴煞之气。
他们打算在御门听政当日,借祭祖之名,开启太庙地宫。
子时……那是阴气最盛之时。”
“还有,”
柳如烟继续道,
“秦观离开时,我尾随他,发现他并未回府,而是绕道去了……浣衣局。”
“浣衣局?”
林微一愣。那是宫中最低等杂役宫女服役之处,秦观去那里做什么?
“我没敢跟太近,但看到他与一个老嬷嬷在暗处交谈片刻,给了她一包东西。”
柳如烟皱眉,
“那老嬷嬷我有点印象,好像是……伺候过已故李太妃的旧人。”
李太妃,宁王的生母。
线索开始向更深处蔓延。
宁王在宫中的经营,恐怕远比表面深厚。
寅时初,南宫玉也回来了,带回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宁王府今夜有异动。
后门秘密运入十几口大木箱,卸货时不小心摔破一口,里面装的是……墨线、铜钉、符纸,还有几面古旧的铜镜。
看制式,像是前朝之物。”
“镇器……”
林微喃喃道,
“他想在地宫开启时,以这些器物暂时控制或引导裂缝的力量。
看来他对裂缝并非一无所知,而是有备而来。”
正说着,萧北辰也匆匆返回,脸色异常凝重:
“侯爷,羽林卫那边……出事了。”
“何事?”
“我那位旧部,傍晚换岗后本该回家,却至今未归。
其家人来营中寻找,被告知他‘临时调差’。
但我打听过,今日羽林卫并无特殊调令。”
萧北辰拳头紧握,
“更蹊跷的是,太庙守卫的轮值表,从明日起全部更换,换上的多是近年宁王举荐或与之往来密切的将领。”
清洗与掌控。
宁王正在肃清太庙守卫中的异己,为三日后地宫开启铺平道路。
所有线索汇聚,拼图完整。
宁王计划在御门听政当日,以祭祖为由,在子时开启太庙地宫,利用多年来从锁龙井等处抽取的阴煞之气削弱封印,再以准备好的镇器尝试掌控裂缝之力。
而林微被软禁,朝中无人能阻,羽林卫被渗透,皇宫内或有接应——这是一个几乎完美的计划。
“侯爷,我们必须立刻向陛下揭发!”
萧北辰急道。
“拿什么揭发?”
林微反问,
“凭我通过地脉感应的‘所见’?
凭你们窃听来的片段对话?
凭宁王府运入的箱子和羽林卫的人事变动?
这些在朝堂上,都会被驳斥为臆测、诬告。
更何况,我现在自身难保。”
书房内一片沉默。
绝望的气息开始弥漫。
但林微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皇宫方向那一片沉沉的黑暗。
“宁王的计划近乎完美,但有一个破绽。”
他缓缓道,
“他太急了。
三日后御门听政,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但也意味着,他必须在三天内完成所有准备工作。
锁龙井的阴煞之气是否足够?
太庙守卫的替换能否不留破绽?
那些镇器是否真的有效?
最重要的是……”
他转身,目光灼灼:
“他低估了裂缝本身。
那东西如果真那么容易掌控,前朝国师何必以举国之力封印?
宁王以为自己是猎人,却可能正走向一张自己织就的、更大的网。”
“侯爷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
林微一字一句道,
“既然他要在朝会上提议祭祖,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萧兄,你想办法,让陛下‘主动’想起,该去太庙祭祖了。
柳姑娘、南宫兄,你们继续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
阿雅娜,消息照样传给张太史,让他有所准备,但不要妄动。”
“那我们具体做什么?”云疏影问。
“等。”
林微走回阵图旁,看着尚未完全干涸的朱砂线条,
“等一个关键人物。等一个……能让我们在朝会上,拥有‘证据’的人。”
“谁?”
林微没有回答。
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天衍罗盘传来的、微弱却持续的脉动。
那脉动正与侯府地下那个细小的“渗漏”共鸣,与远处锁龙井的阴冷气息遥相呼应,甚至……与太庙地宫深处那沉睡的古老封印,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联系。
气运。
这片土地的气运,正在缓慢地向他汇聚。
不是因为他是天衍侯,而是因为他是唯一清醒地站在裂缝与众生之间的人。
窗外,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夜色将尽,黎明将至。
而在皇宫深处,浣衣局那间低矮的配房里,老嬷嬷对着昏暗的油灯,打开秦观给的那个布包。
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块巴掌大小、刻满符文的黑色木牌,以及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三日后子时,持此牌至太庙西角门。”
老嬷嬷混浊的眼睛盯着木牌,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符文,许久,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
“太妃娘娘……老奴等了二十年,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将木牌紧紧捂在胸口,佝偻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窗纸外,天色微熹。
距离御门听政,还有两天。
风暴的中心,正在无声旋转,等待着最终爆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