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一个周六,天气晴好。
付强早班下班时,才下午三点。他去菜市场买了条鱼,又挑了几样时蔬——林晓晓说她今天休息,晚上在家吃饭。
他拎着菜,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家走。这些日子,他已经慢慢习惯了“阿默”这个身份,习惯了餐馆的工作,习惯了和林晓晓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
那些纠缠他的梦境出现的频率少了,虽然偶尔还是会惊醒,但至少白天,他能暂时忘掉那些破碎的画面。
走到林晓晓家那栋三层小楼前,付强注意到平台边上停着一辆银色别克。他多看了一眼,车牌是沪江本地的。左右邻居偶尔有客人来,车停不下时会暂时停在这里,不算稀奇。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那是两周前,林晓晓某次匆忙上班忘带钥匙,他冒雨送到机构后,林晓晓出于感谢和对他品行的认可(他住进来后表现出的极度克制与分寸感:个人物品永远收纳整齐,主动承担公共清洁,却绝不踏入她私人房间半步),才交给他的备用钥匙,并特意强调“仅限紧急情况使用”。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开了。
付强提着菜走进客厅,正要把菜放到餐桌上,视线却猛地顿住了。
玄关处,多了一双鞋。
一双男人的运动鞋,尺码很大,随意地脱在那里,鞋口还微微翻着。
付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缓缓放下手里的菜,目光扫过客厅——茶几上多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沙发上有件陌生的外套。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拖鞋、手里端着茶杯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睡醒。那张脸……和林晓晓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轮廓更硬朗些。
付强的大脑飞速运转。林晓晓提过,她有个哥哥,在陆家嘴的金融机构工作,很少回家……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年轻男人——林晓峰——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锐利起来。他放下茶杯,上下打量着这个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陌生人,眉头慢慢皱紧。
空气凝固了。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亮却冰冷的光带。
“你是谁?”林晓峰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质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阿默全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沾着灰尘的牛仔裤,手里还提着廉价的塑料袋。这副模样,与他印象中妹妹可能交往的任何朋友类型都相去甚远。
阿默——付强——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实话实说?说自己是林晓晓从福利机构带回来的、失忆的陌生人?这听起来不仅难以置信,更会立刻将林晓晓置于非常被动和危险的质疑中。
电光石火间,他选择了风险相对较低的说法,声音平稳:“我是晓晓的朋友。她今天临时有事,让我先过来等她。”他刻意模糊了关系,并给出了一个“等待”的理由,这比“有钥匙”或“常住”听起来威胁性小得多。
“朋友?”林晓峰嗤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属于兄长的保护欲和金融从业者的审慎让他步步紧逼,“什么朋友?我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的目光锐利地扫向门锁。
“我……”阿默一时语塞。钥匙的事无法解释。
“哥?!你怎么回来了?”就在这时,林晓晓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显然是匆匆赶回的,手里还抱着几份机构用的文件袋,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讶和一丝慌乱。一看到屋内对峙的两人,她的心猛地一沉。
“晓晓!你来得正好!”林晓峰立刻转向妹妹,语气严厉,“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在我们家?你一个女孩子,安全意识去哪里了?”他指着阿默,毫不客气。
“哥!你别这样!阿默他不是坏人!”林晓晓急忙挡在两人之间,面对哥哥连珠炮似的质问,又急又气,“他……他是我在机构帮忙时认识的!他遇到了困难,我只是……只是提供一点帮助!”她试图解释,却因为紧张和想保护阿默的隐私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机构?帮助?”林晓峰的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在妹妹焦急的脸和那个沉默男人之间来回扫视。忽然,他的视线在阿默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这张脸……眉骨和鼻梁的轮廓,有种模糊的……熟悉感?不是生活中认识的那种熟悉,更像是……在某种正式场合、隔着屏幕或纸张见过的一张脸?财经新闻?高端访谈?这个荒诞的联想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甩开——不可能,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落魄的、甚至可能来历不明的流浪汉。
“什么样的困难,需要带到家里来‘帮助’?”林晓峰的语气充满不信任,“晓晓,你社会经验少,别被人骗了!现在立刻让他离开!”
“他没地方去!”情急之下,林晓晓脱口而出,眼圈微微发红,“他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身份证,没有家人,我不帮他,他怎么办?”她终于说出了最关键,也最难让人立刻接受的事实。
**失忆?**
这个词像一颗冷水滴进滚油。林晓峰猛地将目光重新钉在阿默脸上,审视的意味达到了顶峰。失忆?这么戏剧化且难以验证的理由?是精心设计的骗局,还是真的厄运?如果是真的……一个失去一切记忆的人,此刻站在这里,面对如此尖锐的质疑,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惶恐或哀求,反而有一种……过于沉静的、甚至在快速分析局意的感觉?这和他“无助流浪者”的表象,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矛盾。
阿默在林晓晓说出“失忆”时,微微垂下了眼帘。这个标签被当众揭开,让他有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适。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承受着林晓峰目光的凌迟。这种沉默,在林晓峰看来,不是懦弱,更像是一种蓄力的、不轻易展露底牌的姿态。
林晓峰看着妹妹倔强又带着恳求的眼神,再看看那个一言不发、却站得笔直的男人。金融从业者的风险直觉和兄长对妹妹的担忧激烈交锋。妹妹的善良他了解,但世界的复杂和阴暗他见得更多。这个男人,哪怕真的失忆,也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那种模糊的熟悉感(尽管被他否定),妹妹给出的离奇解释,以及男人身上那种违和的沉稳气质……都像盘旋不去的疑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立刻暴力驱逐的冲动,但态度依然强硬如铁:“好,就算他失忆,需要帮助。林晓晓,帮助别人的方法有很多种,联系警方、救助站、正规慈善机构,都可以!让一个完全陌生的成年男性住进家里,是绝对错误且危险的决定!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我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转向阿默,语气冰冷但直接:“这位……阿默先生。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妹妹没有能力,也不应该承担这样的风险。请你现在离开。出于人道,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上一段时间,或者帮你联系救助部门。这是我最后的让步。”
“哥!你不能这样!”林晓晓急道。
“没得商量!”林晓峰斩钉截铁。他看着阿默,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职业性的探究,“你说你失忆了,那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坏人?怎么确定自己没有债务、没有案底、不会给我们家带来麻烦?”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旨在施加压力,观察对方最本能的反应。
阿默抬起眼,直视林晓峰。这个问题,他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问过自己。梦里的那些碎片,是忏悔的证明,还是罪恶的痕迹?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不确定。” 他承认了最大的不确定性,“所以我接受任何合理的背景审查,如果警方或机构愿意介入。但在那之前,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不会主动伤害帮助我的人。” 这个回答,既坦诚又留有底线,不卑不亢。
林晓峰眯起了眼。这种回答方式……不像一个走投无路、急于祈求收留的人。倒像是一种……有底气的谈判姿态?虽然这“底气”现在看起来虚无缥缈。
冲突似乎陷入了僵局。林晓峰寸步不让,林晓晓不肯妥协,阿默则沉默地站在风暴边缘。
最终,林晓峰做出了一个看似退让、实则更为精密的决定。他不再看阿默,而是对妹妹说:“好,我可以不立刻赶他走,但绝不能住家里。楼下杂物间可以临时收拾一下,让他暂住几天。同时,你必须立刻通过正规渠道联系警方和救助站,核实他的情况,寻找长期解决方案。这是底线,也是唯一能让我暂时同意的条件。而且,”他再次看向阿默,眼神锐利,“在这期间,我希望你能证明你至少愿意自食其力。我公司楼下有家咖啡厅,我可以打个招呼,让你去试试晚班清洁或帮工。既然失忆了,就从最基础的重新开始吧。陆家嘴那边,机会总比郊区多。”
**陆家嘴。**
这个词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碰触了阿默记忆深渊中某个锈蚀的锁扣。一阵尖锐却空泛的刺痛猛地窜过太阳穴,伴随着极其模糊的、属于玻璃幕墙的反光和嘈杂的电话铃声的幻觉,瞬间即逝,快得抓不住。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虽然面部表情控制得极好,但那一瞬间身体的细微紧绷,没有逃过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林晓峰的眼睛。
“谢谢。”阿默的声音比刚才更干涩了一些,他迅速稳住了心神,“我会去试试。”
林晓峰心中的疑窦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阿默对“陆家嘴”这个地名的异常反应而加深了。他不再多言,指了指门外:“那么,现在请先到楼下等吧。我需要和我妹妹单独谈谈,了解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阿默看了一眼焦急又无助的林晓晓,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别太担心,然后默默提起那袋已经显得格格不入的食材,转身走向门口。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即使在这种近乎被驱逐的境地下,依然不见多少狼狈。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屋内,兄妹俩压抑着音量的争执声隐约传来。
门外,黄昏的光线将走廊染成暗金色。阿默站在陌生的楼梯口,手里拎着原本承载着一丝“家”的温情的食材,此刻却象征着无处安身的尴尬。楼下阴冷的杂物间,陆家嘴咖啡厅的“机会”,林晓峰那充满审视与不信任的目光……一切都告诉他,短暂的、相对平静的“阿默”时光结束了。
新的风暴已经降临。而林晓峰最后那个提议,和他听到“陆家嘴”时本能的异常反应,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必将激起更深、更不可测的涟漪。这个看似妥协的安排,究竟是善意,还是一个更近距离的观察与试探?
他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迷雾之中。
(第12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