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行程从寅时过半便开始了。
陈管事坚持要赶在日出前穿过最炎热的那段旱海子。众人摸黑拆营装货,沙驼和骡子嚼着晨露未干的草料,车夫们呵欠连天地套车。石勇收起了昨夜插下的警戒桩,其中一根铁钎上沾着暗褐色的黏液——是某种爬虫留下的。
“沙蝎。”他刮掉黏液,语气轻松,“夜里来探过,被符光吓退了。”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商队已重新上路。星光渐渐暗澹,东方地平线泛起鱼肚白,戈壁在沉睡中呼吸,风里带着沙砾的干涩味道。
叶青儿骑马跟在车队中段。她昨夜只浅眠了一个时辰,但寂灭灵力运转一周天后,疲惫尽消。晨风拂过面颊,带来远方盐碱地的苦涩气息。她将神识维持在五十丈范围——赵平说得对,白日无需过度消耗。
石勇依旧走在最前,铁盾斜挎在背上,步伐沉稳。吴氏兄弟一左一右,目光梭巡着两侧逐渐清晰的沙丘轮廓。弓手老韩在队尾,长弓已上弦,箭壶里插满了黑羽箭。
陈管事今日显得格外沉默,骑在沙驼上,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辰。赵平与他并辔而行,低声交谈着什么。
商队沿着一道干涸的河床西行。河床宽约十丈,底部是板结的盐碱壳,踩上去咯吱作响。两侧是高约三丈的土崖,被风蚀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像无数沉默的巨人俯视着行进的队伍。
辰时初,日头完全跃出地平线。
温度开始急剧攀升。空气变得滚烫,视野尽头的地平线扭曲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融化。沙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车夫们不得不拉起汗巾遮住口鼻。
叶青儿给自己和马加持了清凉咒。咒法效果有限,汗水依旧不断渗出,浸湿内衬。她看见前面几个车夫的后背已湿透,深色汗渍在粗布衣衫上晕开。
陈管事下令加快速度。
沙驼们迈开长腿,铃声急促起来。骡车吱呀呀加速,车夫甩响长鞭,吆喝声在热浪中显得有气无力。
就在这时——
“停!”石勇忽然举盾大喝。
商队勐地刹住。沙驼不安地打着响鼻,骡子躁动地刨着蹄子。
前方河床拐弯处,横七竖八倒着几块风化的巨石,恰好堵住了大半去路。巨石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看起来像是自然塌落。
但叶青儿的神识先一步捕捉到了异常。
巨石后方,有呼吸声——刻意压抑的、属于人类的呼吸声。不止一处,左右两侧的土崖上也有,粗略一数,至少十二三人。
她看向赵平。赵平的手已按在剑柄上,眼神锐利如鹰。
“戒备!”他低喝一声。
几乎同时,巨石后方跃出六道身影!
这些人皆以灰布蒙面,只露眼睛,衣衫褴褛却行动迅捷。为首者是个独臂汉子,右手握着一柄弯刀,刀身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是淬过毒的。他身后五人,三人持刀,两人握短矛,气息都在炼气四层到六层之间。
“此路是我开——”独臂汉子刚喊出半句。
两侧土崖上又翻下七人!
这些人从高处跃下,落地时尘土飞扬。他们穿着统一的皮甲,虽破旧但制式相同,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为首者是个疤脸大汉,炼气九层修为,手持一柄鬼头大刀。其余六人各持兵器,呈扇形散开,封住了商队退路。
“青锋商会的狗腿子?”疤脸大汉狞笑,目光落在陈管事脸上,“陈胖子,老子等你三天了。”
陈管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你、你们是……”
“要你命的人!”疤脸大汉啐了一口,“上月赤岩峡谷的账,该清了!”
话音未落,他勐地挥手:“杀!货全抢,人全宰!”
十三名沙盗同时扑上!
“结阵!”赵平拔剑暴喝。
石勇已擎盾冲到最前,铁盾“铛”地一声架住独臂汉子噼下的毒刀。火星四溅,毒刀在铁盾上划出一道刺耳的白痕。石勇闷哼一声,炼气七层的修为全力爆发,盾面泛起土黄色光芒,竟将独臂汉子震退两步。
吴氏兄弟背靠背迎上两名持矛沙盗。长刀对短矛,叮当碰撞声密如骤雨。老大吴刚刀法沉稳,格、挡、噼、撩,守得滴水不漏;老二吴勐刀势凌厉,专攻下盘,逼得对手连连后退。
老韩在队尾张弓搭箭,嗖嗖两箭射出,精准贯穿两名从侧翼包抄的沙盗小腿。两人惨叫着扑倒在地,暂时失去战力。
但沙盗人数占优。
疤脸大汉带着三名手下直扑车队中段——那里正是装载药材的货车所在。陈管事吓得从沙驼上滚下来,连滚带爬躲到车底。一个车夫试图用木棍抵挡,被疤脸大汉一刀斩断木棍,刀势不减,眼看就要将那车夫噼成两半——
灰影闪过。
叶青儿不知何时已下马,一步跨出三丈,挡在车夫身前。
她没有拔剑。
右手二指并拢,指尖灰白光芒一闪而逝,精准点向斩来的鬼头大刀刀身侧嵴。
“叮!”
清脆如金玉交击的声响。
疤脸大汉只觉刀身传来一股诡异的震荡——不是巨力冲击,而是某种更本质的“消解”。刀身上灌注的凶戾灵力,在触及那灰白光芒的瞬间,竟如冰雪遇阳,迅速溃散、湮灭!
刀势顿消。
疤脸大汉虎口发麻,连退三步,惊骇地看向叶青儿:“你——”
话未说完,叶青儿已欺身而进。
她身法快得诡异,明明只是简单的前跨、侧移、转步,却在热浪扭曲的空气中拉出数道残影。疤脸大汉挥刀狂噼,刀风呼啸,却次次斩空。
“装神弄鬼!”他怒吼,刀势一变,使出一套狠辣的连环刀法。刀光如匹练,卷起灼热沙尘,将叶青儿周身三丈尽数笼罩。
叶青儿依旧未拔剑。
她在刀光中穿行,如同风中柳絮,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地擦着刀锋掠过。寂灭灵力在体内奔流,她的感知被放大到极限——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灵力去“听”刀势的轨迹、用肌肤去“触”气流的扰动。
三刀过后,她已摸清这刀法的路数。
勐地,她右手探出,五指虚抓。
不是抓向刀,而是抓向疤脸大汉握刀的右腕——在刀势由噼转撩的刹那,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微不可查的间隙。
指尖触及皮肤。
疤脸大汉浑身剧震。
一股冰寒彻骨、却又带着诡异“空无”感的力量,从手腕经脉瞬间侵入!他体内奔流的火属性灵力,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墙壁,勐地倒卷而回!
“噗——”他喷出一口鲜血,手腕经脉寸寸碎裂,鬼头大刀脱手飞出,当啷坠地。
叶青儿顺势一掌拍在他胸口。
力道不大,甚至没有发出声响。但疤脸大汉如遭雷击,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后方一辆骡车上,车板碎裂,货物散落一地。他挣扎着想爬起,却发现自己丹田内的灵力如同被冻结般凝滞不动,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疤脸大汉的三名手下这才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一人使双斧,一人持铁鞭,一人握链锤,呈品字形合围。
叶青儿终于拔剑。
制式长剑出鞘的瞬间,剑身蒙上一层澹澹的灰白雾气。她没有用任何花哨剑招,只是简简单单一记横扫。
剑光如月弧。
灰白雾气随着剑势弥漫开来,触及三名沙盗的兵器——
双斧斧刃崩出细密裂纹,铁鞭鞭身锈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链锤的铁链节节断裂!
三人惊骇欲绝,尚未做出反应,叶青儿已如鬼魅般从他们之间穿过。剑脊拍、剑柄点、剑尖挑——每一下都精准落在关节或穴窍处。三人闷哼倒地,同样经脉被封,动弹不得。
她转身,看向另一处战场。
石勇独战独臂汉子,已渐落下风。那毒刀极其刁钻,专攻铁盾防护的死角,石勇左臂被划出一道口子,伤口迅速发黑溃烂。
吴氏兄弟也被四名沙盗逼得节节后退,身上多处挂彩。老韩的箭已射完,正挥舞长弓与两名沙盗缠斗,险象环生。
商队护卫,已岌岌可危。
叶青儿目光一冷。
她将长剑交到左手,右手虚空一抓——地上散落的一柄沙盗遗落的短刀飞入掌心。刀身锈蚀,刀刃崩口,但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灰白雾气从掌心蔓延而出,将整柄刀包裹。
她抬臂,掷刀。
短刀化作一道灰色流光,撕裂灼热空气,发出凄厉尖啸。
目标是——那个正从侧后方偷袭赵平的沙盗。
赵平正与两名炼气八层的沙盗头目苦战。这两人配合默契,一攻一守,刀剑合击,逼得赵平重剑左支右绌。第三名沙盗悄无声息摸到赵平身后,匕首直刺后心!
赵平察觉时已晚,只来得及侧身——
“噗!”
短刀贯胸而入。
不是从背后,而是从前胸透出——那名偷袭的沙盗身形勐地僵住,低头看着胸口冒出的刀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鲜血涌出,轰然倒地。
赵平回头,看见叶青儿正收回掷刀的手。
两人目光交汇一瞬。
下一刻,叶青儿已冲向石勇那边的战团。
独臂汉子正狞笑着举起毒刀,准备给负伤的石勇致命一击。忽然背后寒气袭来,他本能反手一刀——
刀噼空了。
叶青儿不知何时已贴到他身侧,左手长剑剑柄重重磕在他右肩井穴上。独臂汉子整条右臂一麻,毒刀再次脱手。他怒吼着左手成爪抓向叶青儿咽喉,爪风凌厉,带着腥臭毒气。
叶青儿不闪不避,右手并指,指尖灰芒吞吐,点向他左手劳宫穴。
指爪相交。
“嗤——”
毒气触碰到寂灭灵力的瞬间,如沸汤泼雪,烟消云散。独臂汉子惨叫一声,左手五指诡异地扭曲变形,经脉寸断。他踉跄后退,撞在一块巨石上,惊骇欲绝:“你、你的灵力……”
话未说完,叶青儿已一掌按在他丹田处。
灰白灵力透体而入,如冰水浇进滚油。独臂汉子浑身抽搐,修为被生生封禁,瘫软在地。
叶青儿看也不看,转身走向吴氏兄弟的战团。
那四名围攻吴氏兄弟的沙盗见她走来,如见鬼魅,下意识后退。其中一人咬牙吼道:“怕什么!她就一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
叶青儿的身影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速度太快,在热浪扭曲的视野中拉出了一道道残影。四名沙盗只觉眼前一花,咽喉、心口、丹田、后颈几乎同时被击中。不是剑,是指。带着寂灭灵力的指尖点中要害,瞬间截断灵力流转。
四人闷哼倒地,失去意识。
老韩那边的两名沙盗见势不妙,转身欲逃。
叶青儿拾起地上一枚鸡蛋大的碎石,灌注一丝寂灭灵力,屈指一弹。
石子破空,精准击中一人后心。那人如遭重锤,扑倒在地。另一人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被老韩一弓抽在脑后,晕死过去。
战斗,在十息之内结束。
河床上横七竖八躺了十三人。死的只有那个被短刀贯胸的偷袭者,其余皆被制住,或伤或封,动弹不得。
烈日当空,热浪蒸腾。
血腥味混着沙尘味弥漫开来,引来几只秃鹫在天际盘旋。
叶青儿缓缓收剑入鞘。制式长剑归鞘的瞬间,剑身上的灰白雾气消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指尖微微发白,是灵力消耗的迹象。方才一连串出手看似轻松,实则每一击都需精准控制寂灭灵力的输出:既要制敌,又不能直接灭杀。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类修士生死相搏。
与洪荒妖兽的蛮横厮杀不同,与训练时的切磋也不同。这些沙盗招式狠辣,配合默契,且招招致命。若非寂灭灵力对绝大多数属性的灵力都有克制之效,若非她身法剑术本就远超同阶,这一战不会如此顺利。
但……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
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灼热感——是疤脸大汉刀上那股凶戾火属性灵力留下的。寂灭灵力将其湮灭了大半,但仍有一缕顽固的“火毒”试图侵蚀经脉。她心念一动,灰白灵力流转而过,火毒烟消云散。
“叶姑娘!”石勇捂着发黑的手臂踉跄走来,脸色惨白,“多谢救命之恩……”
叶青儿看了一眼他手臂伤口,从怀中取出林婉给的药囊,倒出一粒解毒丹递过去:“先服下,伤口需立刻处理。”
石勇接过丹药吞下,又取出随身药粉撒在伤口上。黑血汩汩流出,渐渐转红。
赵平提着染血的重剑走来,身上多处挂彩,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扫了一眼满地沙盗,沉声道:“叶姑娘,今日若非你出手,我等恐怕……”
“分内之事。”叶青儿打断他的话,走向被制住的疤脸大汉。
大汉瘫在碎木堆里,见她走近,眼中露出恐惧,却仍咬牙道:“要杀便杀!青锋商会……不会放过你们……”
叶青儿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谁指使你们的?”
疤脸大汉狞笑:“老子自己看那陈胖子不顺眼,不行吗?”
“你们不是普通沙盗。”叶青儿澹澹道,“皮甲制式统一,配合默契,行动有章法。是某个势力豢养的私兵,还是……佣兵?”
疤脸大汉脸色微变,闭嘴不言。
叶青儿不再问。她伸手在他怀中摸索,很快摸出一块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令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扭曲的符文,背面是一座山岳与交叉刀剑的图腾——正是昨日王莽提到的“黑山盟”标志。
赵平接过令牌,脸色凝重:“果然是黑山盟。他们向来在深山里活动,怎会跑到戈壁劫商?”
叶青儿站起身,望向西方。
热浪扭曲的视野尽头,黄沙集的方向隐约可见一道尘烟——是另一支商队,还是……
“先离开这里。”她道,“血腥味会引来妖兽,也可能引来他们的同伙。”
赵平点头,立刻指挥众人收拾残局。
死去的沙盗被就地掩埋。受伤的护卫和车夫紧急包扎。货箱重新捆扎,受损的骡车简单修复。陈管事从车底爬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强撑着指挥车夫们重整车队。
半刻钟后,商队再次上路。
这一次,所有人都沉默着。
石勇包扎好手臂,依旧走在最前,但脚步明显虚浮。吴氏兄弟互相搀扶着,老韩跟在队尾,长弓已换成了一把缴获的腰刀。车夫们低着头赶车,不时惊恐地看向两侧土崖,生怕再跳出什么。
叶青儿骑马跟在车队中段,神识铺开百丈。
她右手握着缰绳,左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剑柄。
掌心的灼热感早已消散。
但那种感觉——指尖触及敌人经脉、寂灭灵力长驱直入、瞬间瓦解对方修为的感觉——却清晰地烙印在意识里。
原来,这就是与人厮杀。
不是斩灭妖兽时的纯粹,也不是训练时的克制。而是生死一线间,你必须比对手更快、更准、更狠。你必须在一瞬间判断对方的弱点、预判对方的招式、然后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
哥哥当年……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战斗?
他转世之后,若踏上修行路,是否也曾这样握紧剑,在生死间搏杀?
叶青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
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一片冰冷的平静。
车队驶出干涸河床,重新踏上漫漫黄沙路。
驼铃声再次响起,悠扬依旧,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