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指尖上的活气
石头后背砸在冻岩上，骨头缝里炸开的剧痛还没散，喉咙口堵着的血块子就呛了出来。眼前黑红一片，耳朵里嗡嗡响。他死命撑开糊着血痂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师父瘫在几步外的冷地上，一动不动。
心口猛地一缩，石头喉咙里滚出半声闷嚎，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后背新添的伤口刮着碎石渣，火辣辣往骨头里钻，他顾不上。右膀子软得像抽了筋的面条，只能靠左胳膊肘死命撑着往前挪。
爬到师父身边，石头抖着手去探师父鼻息。指尖碰到一片冰凉死硬的皮肤，底下一点热气儿都没了。他心腔子里那点东西直往下坠，坠进冰窟窿里。师父胸口那片裂开的玉骨上，暗金血丝彻底凝住了，灰扑扑的，像蒙了层厚灰。
顶上玄微的寒气又沉沉压下来，冻得人牙关打颤。石头不管，整个人扑上去，用自己那点破布烂肉的身子死死盖住师父冰凉僵硬的身体。后背伤口冻得发木，寒气针一样往里扎。他右肩窝里那截空荡荡的骨头缝，被寒气一激，又窜起一丝冰蓝的鬼火，烧得他半边身子抽筋似的疼。
“醒醒……”石头喉咙碾着血渣，声音哑得不成调。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点的左手，哆嗦着，用掌心最厚的老茧，死命去搓师父冰得发青的脸颊。粗砺的茧皮刮在冻硬的皮肤上，发出沙沙的响。搓了半天，皮都快蹭破了，底下还是冰疙瘩一块。
绝望像冻透的胶水糊住口鼻。石头额头重重抵在师父冰冷的锁骨上，汗水和憋出来的东西糊了满脸。后背锁链的断口刮着烂肉，他觉不出疼了。就在他快被那沉甸甸的死气压垮的时候——
他压在师父胸口的手腕子底下，猛地一跳！
石头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中了天灵盖！他猛地抬头，血糊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自己压在师父心口的手腕。
不是心跳。是他手腕底下，师父那只一直瘫在冷地上、冻得跟石头似的手，一根小指头……极其轻微地……蜷了一下！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像冻僵的虫子尾巴最后抽搐的那一下。
石头整个人定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他死死盯着那根小指头。冻青的皮肤，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和干涸的血痂。它蜷了一下，又不动了。像刚才那下只是错觉。
洞顶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往下沉了一寸。冰蓝的碎影在石头糊血的视野里晃动。
不是错觉！
那根小指头又蜷了一下！这一次，动作更明显了点！带动着旁边无名指的指尖也跟着极其细微地一抖！
石头的心跳猛地撞上嗓子眼！擂鼓似的在耳朵里炸开！他几乎是扑过去，用自己那只沾满血泥汗水的左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师父那只冻僵的手背上。
冰。硬。像捂着一块冻透的石头。
可石头不敢动，也不敢松。他屏着呼吸，全部的知觉都死死钉在掌心底下。时间粘稠得像冻住的油。玄微的寒气针尖似的扎着后颈皮，他也感觉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石头快要被那死寂的冰冷重新冻僵的时候——
掌心底下，那冰疙瘩似的手背皮肤底下，极其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很轻。很慢。像深井底下，一颗被冻住的种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顶了顶上面厚厚的冰壳。
紧接着，师父那只冻僵的手，几根指头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开始向内蜷缩。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门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微弱力道。
石头的手掌被那几根冰冷僵硬的指头，一点一点、极其笨拙地……反扣住了。
指尖的冰凉透过皮肉钻进骨头缝里。石头却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直冲头顶！烧得他眼眶发酸，喉咙里哽着滚烫的硬块。
他不敢用力回握，怕捏碎了这点脆弱的活气。只能更轻地覆着那只冰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的那点可怜的热乎劲儿，死命去焐。
师父的手在他掌心底下，依旧冰冷僵硬。可那细微的、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的搏动，却像烧红的铁钎，一下下凿在石头冻僵的心上。
他慢慢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极其轻地抵住师父冰凉的额角。烂肉贴着冻皮，传递不出多少暖意。他只能更紧地环住怀里冰冷僵硬的身体，像抱住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冰。后背的烂肉被锁链断口和碎石磨得钻心地疼，他却像感觉不到，只把下巴轻轻搁在师父汗湿冰冷的头顶心，笨拙地、极其轻微地蹭了蹭。
师父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丝。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像是想抓住那点微弱的依靠。抵着他额角的脑袋不再那么僵硬地硌着，微微偏转了一点角度，冰凉的鼻尖无意识地蹭过他颈侧跳动的脉搏。
洞顶悬着的玄微冰雾无声地翻搅着，寒气依旧沉沉压下。但那股试图彻底冻结一切的森然杀意，似乎被这角落里微弱升腾的、几乎不值一提的暖意，极其短暂地……阻隔了一瞬。
师父冻得发青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一个比雪沫落地还轻的气音，混在破风箱般的喘息里，拂过石头汗湿的颈侧：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