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碎琉璃
血点溅上石头的脸。
温热的,
很快被洞里的寒气冻住,
粘着几丝污浊的鬓发。
师父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往下沉。
像一口袋倒空了的谷子。
只剩那点气,
像根绷到了极限的丝,
扯在喉咙口,
随时会断。
他咬住后槽牙,
托着师父冰冷僵硬的后腰,
死命往上提,
想把他再拽回人间一点点。
碎石渣子簌簌往下掉。
混着些湿冷的水滴,
落进他头发里,
脖颈里。
凉嗖嗖的。
师父没剩多少好肉的肩膀,
冰碴子混着黑红的血沫子,
硬邦邦地抵着他胸口。
那点几乎感觉不到的起伏,
每一下,
都扯得石头心口疼。
他不敢松劲,
右臂箍得死紧,
感觉师父的骨头快嵌进自己皮肉里。
就在他牙关都快咬碎的时候,
师父搭在他腿上的那只破手,
小指头突然抽了一下。
极其微弱。
像被风吹得抖索的枯叶。
接着是指尖,
蜷缩着抠进洞壁的湿泥里,
带着一种垂死者才有的,
令人头皮发麻的狠劲。
喉咙深处翻滚上来破碎的咕噜声。
堵着血,
堵着最后的力气。
“……骨头……硬……”
那声音刮过耳膜。
石头听不懂。
是说他石头这身硬骨头?
还是在说他自个儿快撑不住的这副架子?
师父的嘴唇动得更厉害了些。
裂开的血口子渗着暗红的脓水。
整个下巴都在抖。
“那老……东西……看走了眼……”
老东西。
玄微?
师父那半睁着的眼,
里面的光摇摇欲坠。
像盏没油了的灯。
目光扫过石头那条动弹不了的左臂。
那里的皮肤被里面的冻气撑得发亮,
底下封存的熔岩似的光沉寂了,
像死火山。
“……你这骨……比你脑子……硬……”
这话像是耗尽了他最后那点力气。
话尾被一股猛地涌上的污血呛断了。
师父脖子猛地一仰,
颈骨绷出可怕的棱角,
喉咙里爆发出破碎的呛咳。
更多的污血混着难以辨认的碎块,
喷溅在石头下巴和前襟上。
黏腻冰凉。
石头的臂弯猛地一沉。
他听见自己骨头被这重量压得发出咯吱声。
怀里的人,
像一块冰,
沉甸甸地往下坠。
没有回响。
死一样的沉。
洞顶的水珠,
一滴,
一滴,
砸在师父露出的半边额角上。
皮肤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灰。
像蒙了层死气的白霜。
他那只还睁着的眼,
瞳孔里的暗金色,
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翳。
像被磨坏了的古镜。
那光,
彻底散了。
只剩一片空洞的,
碎冰渣子似的暗色。
石头僵住了。
连呼吸都忘了。
寒意不是从洞外来的。
是从他脊梁骨最底下,
一丝一丝爬上来,
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师父那只空洞的眼珠,
缓慢地,
僵硬地,
转了过来。
瞳仁深处残存的最后一点光,
死死钉在了石头脸上。
不是恨。
不是苦。
是一种石头从未见过的,
彻底空掉了的悲哀。
像摔得稀碎的琉璃。
连拼回去都找不到下手的缝隙。
这哀太沉。
沉得石头承受不住。
他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喉结上下滚动,
拼命咽下那股翻涌上来的,
带着铁锈味的堵塞感。
师父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
干裂的口子又被撕开。
喉咙深处,
气流艰难地摩擦过撕裂的肿胀。
每一个字都像刮在磨刀石上,
迟钝,
带着砂砾摩擦的生硬。
“……别信……”
他吐出两个字。
声音低得像阴沟里渗出的叹息。
没头没尾。
“谁也别信……”
那只抠进泥里的枯手松了点劲。
指尖神经质地哆嗦着。
像是在虚空里抓挠什么。
又像是要推开什么无形的重压。
“……看清……他们……怎么吞……”
最后几个字含在血沫里,
糊住了。
再也没力气吐出来。
那只沾满血泥污垢的手颓然滑落。
像截彻底朽坏的枯枝。
软塌塌地砸在冰冷的湿地上。
一动不动。
只有洞顶的水,
还在滴答,
滴答,
落在那片凝固的灰败皮肤上。
溅开极小的水花。
更深的寒意,
混着粘稠腥臭的血腥气,
像无形的冰针,
扎透石头每一寸绷紧的皮肉,
钻进骨头缝里,
在那儿死命地搅。
他牙关打颤。
咔哒咔哒地响。
不是因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