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泥坑水珠
喉咙里那点气黏得像熬糊了的糖浆,
堵着,
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石头脸贴在地上,
半边糊着冰湿的泥,
半边是压扁在地的断臂根,
伤口早冻麻了,
感觉不到冷,
也感觉不到痛。
只有一股厚重的、黏在骨头缝里的酸坠感,
沉沉地拉扯着左边整个身子往下塌。
好像那半片身子不是他的一样。
攥在左手里的那点道骨碎片,
冰得刺骨,
硬邦邦地硌在手心肉里。
沉。
真沉。
拽得他左半身子死死往地上坠。
像只瘸了腿钉在土里的牲口,
怎么爬也爬不动。
可他不放手。
指尖抠得更死。
指甲盖早抠烂了,
渗着一点温热粘稠的腻乎,
混着手心里那片硬疙瘩蹭裂的皮,
跟冻住的冰块搅一块。
木得没感觉。
也只剩下那点硌着的生硬冰凉,
压着掌心那片烂皮肉,
成了最后一点拉扯,
硬生生撑着他没彻底被地上那滩泥水吞了去。
眼皮沉得像盖了两块浸了水的厚砖。
他掀不动。
右掌心那块钉穿的窟窿,
早冻僵了。
那截冰冷的刺也像是冻透了,
没了早先那股往回挣的狠劲。
只在那竖着,
带着他的烂手掌,
像插在冻土里烂透了的木橛子。
一动不动。
黏稠的黑暗,
裹着厚重得抹不开的腐臭铁锈味儿,
沉沉地压着。
洞顶的水珠还在滴答,
砸在师父滑在泥地里、
早已不成形状的那滩冰冷的污皮囊上。
声音小得被黑暗吸没了。
只剩一点湿痕,
在冰冷里慢慢晕开。
石头半边脸在泥浆里蹭着。
泥点糊进嘴里,
一股铁锈混着土腥的苦味,
掺着喉咙深处憋着的血沫子腥气,
堵得他胸口那股闷气顶上来,
又被那断臂根的沉压迫着,
咽不下去,
闷在腔子里,
烧得一阵阵发空。
洞口那片凝固的巨大黑暗,
翻搅的幅度终于大了一点点。
那点停滞了太久的猩红光芒,
像是终于再次锁定了方向。
不再漫无目的。
它缓慢而稳定地重新凝聚、
亮起。
冰冷的光晕边缘抖动着细碎刺眼的暗红针尖,
无声地穿透黑暗,
再次笼罩向玄微道主倒卧的位置。
空气凝滞着,
像随时要崩裂的冰面。
一种即将刺穿凝固的爆裂危险感弥漫上来。
石头头皮发紧。
就在这时。
他脸皮底下紧压着的泥坑边缘,
一滴悬而未落的冰冷水珠,
终于汇聚成形,
极其缓慢地朝着重力的方向微微弯曲,
拉长。
即将砸落。
就在水珠底部垂向地面凹陷形成积水的泥洼那一瞬。
水珠底部映出一点微弱到极致的……
光?
不是洞顶投射下来的水光倒影。
是更深、更远的地方。
玄微道主那只搭在冰冷石板上、
指节弯曲僵硬、
覆盖着薄冰的右手!
那沾满了污浊冰蓝粘液、
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指尖,
极其突兀地、
极其微弱地……
向上拱了一下?
指尖下死死压住的那一小片早已干涸冻结的、
黏在石板上的暗红碎屑,
正是从玄微胸口那巨大破洞里流出来、
最终凝固的污秽残渣中的一片。
粘在石板上,
死死粘着。
那僵硬指尖极其笨拙、
极其迟钝地拱这一下。
根本没力气挣脱那冻结的粘连。
只把那片凝固的暗红碎屑极其轻微地往上带了那么一丝丝……
近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甚至带落了一小点凝固的薄屑,
无声地碎在石板冰冷的表面。
也就在这片粘着指尖的凝固暗红碎片被带离石板那极其微小一丝缝隙的瞬间——
一股极其细微的、
冰冷粘稠的黑色雾气,
如同被突然释放的囚徒,
从石板和碎片之间那微小到极致、
刚刚被撕开的缝隙里……
无声地漫溢出来!
极其缓慢。
仿佛深冬枯潭表面荡开的最后一丝死寒气。
带着一种更加腐朽、
更加死寂的气息,
混在洞内浓重的黑暗里,
几乎无法分辨。
却瞬间让那滴即将垂落的水珠表面,
结出了一层细微到肉眼难辨的黑霜。
也就在这缕冰冷黑雾溢出的瞬间!
洞口那点重新亮起的、
即将对玄微尸体发出致命一击的猩红光芒,
猛地一颤!
像是被火燎到尾巴的毒蛇!
那点凝聚起来的、令人窒息的污秽死寂杀意,
瞬间被打断!
连带着整片堵死的浓厚黑暗,
都猛地向洞外缩退了一寸!
一股难以言喻的……
惊愕?
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
恐惧?
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
瞬间在凝固的黑暗深处蔓延开来!
石头瘫在冰冷的泥水里。
沉重麻木的左半身死压着他,
眼皮沉得像两块浸透了的冰,
根本掀不开。
但他贴在泥水里的半边脸,
能清晰地感觉到——
就在玄微那只僵硬手指带起那片凝固碎屑、
下方那股冰冷黑雾无声溢出的瞬间!
那股一直沉甸甸压着他断臂根、
坠着他整片身子的厚重寒流,
毫无征兆地……
猛地一缩!
仿佛受到了巨大的牵引!
瞬间逆流!
一股极其短促却冰冷彻骨的激流,
顺着焦黑的断臂筋络,
直冲而上!
狠狠撞进他空掉的左肩窝深处!
冰冷得如同烧红的铁块砸进了滚开的冰水,
发出无声的沸腾!
剧痛让他残存的意识骤然绷紧!
一个冰冷坚硬的意念碎片,
如同被冻结了万载的尖冰棱,
狠狠刺穿了他被剧痛和麻木塞满的脑海!
不带一丝感情。
没有任何多余的词语。
只是一个冰冷的、
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指向——
挪!
不是命令!
是一种纯粹的本能动作!
石头那被剧痛短暂唤醒的脑子里甚至没来得及思考,
残破身体里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几乎全凭本能,
没有被压死在地的左腿猛地蹬踹了一下身下冰冷的碎石!
腰背在剧痛的刺激下本能地向上拱起!
带动着钉在刺根上的右掌猛地后扯了一下,
肩胛骨剧痛欲裂!
整个残躯拼着骨节断裂的危险,
连拖带拽,
极其狼狈地在泥水里蹭出了……
半寸!
几乎就在他身体挪开那片泥水印子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
如同烧红的针尖捅进厚皮革的异响!
一道筷子粗细、
污秽粘稠的暗红色流光,
从他刚才侧脸位置、头侧贴着泥水的地方……
无声地破泥而出!
贴着他被蹭破的头皮擦过!
直射洞顶!
随即如同滴落的残烛,
湮灭在浓重的黑暗里!
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
冒着丝丝缕缕腐败黑烟的细小孔洞,
深深地扎在冰冷的岩石地面!
孔洞边缘的岩石呈现出一种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
迅速蔓延开来的诡异灰败死色!
石头浑身僵硬地瘫在原地。
头皮残留的刺麻感清晰地提醒着他,
刚才那里被什么极其阴毒的东西擦过。
距离他挪开,
只慢了不到半息。
差一点点。
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就能用自己的脑袋,
给这滩冰冷的泥水地上、
再开个冒烟的黑窟窿。
连疼都省了。
冷汗,
终于后知后觉地,
涔涔地从石头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里钻了出来。
混着泥水,
冰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
他那双沉重如山的眼皮,
第一次,
在那巨大恐惧的催逼下,
竭尽全力,
艰难地往上掀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浑浊充血的眼球吃力地转动,
视线艰难地越过了自己还在微微渗着浊液的断臂焦黑创面,
越过了被甩在泥水旁、
早已冰冷僵硬的、沾满污泥的左手……
死死攥着的道骨。
极其模糊地,
落向山洞深处,
玄微道主倒下的那个角落。
目光所及之处,
玄微道主那沾满污秽的僵硬右手依旧粘在那片污秽的碎屑上,
一动不动。
保持着那个极其笨拙、
僵硬的向上拱起的别扭姿势。
而他那张被冻结污泥糊满的侧脸上,
那双早已空洞了不知多久、
覆盖着灰败翳膜的眼睛……
此刻,
那层浑浊的灰翳竟不知何时裂开了无数道细微的缝隙!
如同风干的古瓷龟裂开片!
缝隙深处!
一点如同深埋冻土千年、
终于穿透了厚重地层束缚的……
极幽极深、
却又带着一种死寂、纯粹的冰蓝光芒……
正在那些灰翳裂缝深处……
一点一点、
极其缓慢地……
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