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水。
京郊大营,一间偏僻破旧的营帐内,一盏豆大的油灯倔强地亮着,驱散着周围的黑暗。
欧阳震岳跪坐在地上,身前是一个用沙土堆成的简陋沙盘。
沙盘上,用碎石和木块标注着山川、河流与军寨。
这是他用两年时间,凭借记忆复原出的北境战场景象。
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怀中那本名为《破虏策》的书卷里。
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停滞。
那双在白日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此刻更是亮得吓人,好似有两团鬼火在其中跳跃。
“疯子……真是个疯子!”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极致的兴奋与颤抖。
他拿起一块代表“奇袭小队”的黑色石子,按照兵书上的描述,绕过沙盘上代表蛮族主力大军的密集木块,沿着一条几乎不可能通行的险峻山脉,直插代表蛮族王庭的红色木块。
“斩首……斩首……于万军之中,直取敌酋!”
这个想法,就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戎马数年,从一个小兵杀到千夫长,见过无数次惨烈的正面冲锋,见过无数次血肉横飞的绞杀。
他自己就曾率三百轻骑凿穿万人大阵,但他从未想过,战争……还可以这么打!
这已经不是战术了,这是艺术!是赌上一切的疯狂,也是算计到极致的精准!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飞快地移动,时而紧皱眉头,陷入沉思。
时而又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兵书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拥有魔力,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渗透、破袭、心理战、舆论引导……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通过书卷上的文字,组合成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战争画卷,让他这个曾经的“北境之鬼”,都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麻。
写下这本兵书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绝对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腐儒。
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对北境战局、对蛮族习性的深刻洞察。
但他又绝对不是一个传统的将领,因为他的思维,完全挣脱了这个时代的枷锁!
欧阳震岳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被压抑了整整两年的战意和渴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个身影已经悄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之外。
林清墨一身便服,站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帐内传出的压抑不住的激动呢喃和拍打声。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切,都在娘娘的算计之中。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遵照苏锦意的吩咐,在外面静静等候了半个时辰。
要给这头猛虎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去震撼、去彻底地“上钩”。
时机差不多了,他才整理了一下衣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咳。”一声轻咳,打破了帐内的狂热气氛。
欧阳震岳如遭电击,猛地回头。
看到来人竟是白日里那位大理寺卿,他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就要将桌上的兵书藏起来。
“不必紧张。”林清墨的声音很平静,目光扫过那简陋的沙盘,最后落在了欧阳震岳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深夜巡营,听到此处有异响,便过来看看。欧阳都尉,好兴致。”
欧阳震岳的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既惊且疑,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深夜造访他这个小小都尉的营帐,意欲何为?
那本兵书,难道真的是他“不慎”掉落的?
“大人……”他站起身,神色戒备。
林清墨没有理会他的紧张,径直走到沙盘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那些错落的石子和木块。
“这是……黑水河之战的复盘?”林清墨虽然不懂兵事,但身为大理寺卿,对朝廷的卷宗了如指掌。
他一眼就认出了沙盘模拟的地形。
欧阳震岳一愣,眼中的戒备稍减。能一眼认出此地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是。”他沉声回答。
林清墨指着沙盘上那条被黑色石子凿穿的路线,淡淡道:“三百轻骑,凿穿万人大阵,阵斩敌将。当年,欧阳将军的威名,连我这个在京城的书生都如雷贯耳。”
听到“将军”二字,欧阳震岳的身躯猛地一震。自从被贬之后,已经多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他眼中的火焰,跳动得更加剧烈。
林清墨话锋一转,指向那块代表“奇袭小队”的黑色石子:“可本官看都尉方才的推演,似乎有了新的想法?这条路线……本官愚钝,看不明白。可否请都尉解惑?”
这是一个台阶。
一个让欧阳震岳展示自己的台阶。
欧阳震岳内心挣扎了一瞬。眼前之人身份不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但那本兵书带给他的震撼,以及对方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份尊重,让他压抑了太久的倾诉欲瞬间决堤。
他需要一个听众!一个能听懂他想法的听众!哪怕对方只是个文官!
“大人请看!”他不再犹豫,抓起一根木棍指向沙盘,声音恢复了战场指挥官般的自信与激情。
“传统战法皆是正面强攻,伤亡惨重,消耗巨大。但此书作者,另辟蹊径!蛮族之弊,在于其指挥体系。其汗王便是全军核心,汗王一死,大军自溃。”
他指着那条险峻的山脉:“此处,名为鹰愁涧,被军中视为绝地,无人敢过。但书中说,‘兵者,诡道也。险地,亦是生路!’若选十名死士,月夜潜行,三日即可绕过主力,直抵王庭!届时,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北境战场。
他将《破虏策》中的“斩首”、“破袭”、“心理震慑”等战术,结合沙盘上的地形,淋漓尽致地为林清墨复盘了一遍。
他的讲解精妙绝伦,对战局的每一个变化都预判得精准无比。
何时出击,何时潜伏,如何利用天气,如何制造混乱……种种细节,仿佛他已经亲身指挥过这场战役一般。
林清墨静静地听着。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军事术语,但他看得懂欧阳震岳眼中那神采飞扬的光芒,听得懂他话语中那股睥睨天下的自信!
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娘娘没有看错!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就是一头被铁链锁住的麒麟,只要解开束缚,便能搅动天下风云!
这等帅才,竟然被李源扔在这里磋磨了两年!李源之昏聩,简直令人发指!
待欧阳震岳讲完,整个人还在亢奋之中,营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清墨缓缓走到他面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本《破虏策》。
欧阳震岳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不舍,就像自己的至宝被人夺走。
“这本书,你看懂了。”林清墨将兵书收入袖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欧阳震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渴望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清墨转身向帐外走去。在踏出帐门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能写出此等兵书之人,方是你的知音。”
他的声音,如同一枚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欧阳震岳的心里。
“若想再见,三日后,城东破庙。”
话音落下,林清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只留下欧阳震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
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