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换骡车，骡车换徒步。
一行人晓行夜宿，
离沪上越远，所见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初时还能见到些零星村落，越往内陆，
特别是进入江淮地区，气氛愈发凝重。
田地荒芜，村庄破败，流民拖家带口，
如同灰色的潮水在土路上缓慢蠕动。
人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透着绝望的死气。
“今年这雨水……也太多了些。”
柳莺莺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小声嘀咕。
连着几日，天空都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六月天，孩儿脸。
前一刻还只是阴云密布，
下一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转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
土路瞬间成了泥塘，骡车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下车！找地方避雨！”
芸姑当机立断，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模糊。
四人狼狈地冲进路边一个废弃的破庙。
庙宇残破，神像蒙尘，但好歹能遮风挡雨。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暴雨依旧倾盆！
浑浊的泥水漫过田埂，淹没了低洼的庄稼和房屋。
河道水位肉眼可见地暴涨，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树枝、牲畜的尸体，
甚至隐约可见人的浮尸，汹涌奔腾，
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咆哮。
视野所及，一片泽国。
林修清站在破庙门口，
望着外面水天相接的末日景象，
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明显的凝重。
她忽然转头，看向庙内正在用干柴生火的芸姑，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师父，现在是……民国二十年？”
芸姑拨弄火堆的手一顿：“是，1931年。”
林修清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外肆虐的洪水，
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沉重：
“长江……要决堤了。
不，恐怕已经决了。
这是……席卷八省的大水灾。”
她脑中闪过观测权柄下曾掠过的，
关于这场浩劫的冰冷信息碎片：
水利废弛，河防失修，军阀挪用治河款走私鸦片……
天灾之下，人祸更烈！
庙内一片死寂。
连晚棠都飘了过来，
猩红的眸子透过雨幕望向远方翻滚的浊浪，
冰冷的脸庞上看不出情绪，
只有翻涌的黑气显示她内心的不平静。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置身地狱边缘。
破庙成了临时的避难所，
也涌入了更多被洪水逼得走投无路的灾民。
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绝望的哭嚎和麻木的喘息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饥饿、疾病、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
芸姑默默解开了自己的包裹，
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粮，分给庙里几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
林修清则用她那奇特的阴气，
小心地凝结出一点冰凉的“水珠”，
喂给高烧不退的病人降温。
晚棠虽未靠近人群，
但每当看到有地痞流氓想趁机抢夺老弱妇孺手中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时，
她猩红的眸子一瞥，
一缕无形的阴风扫过，那流氓便会如遭重击，
口吐白沫昏死过去，醒来也神志不清。
柳莺莺看着芸姑和林修清的动作，
又看看自己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几块大洋，
脸上挣扎万分。
最终，她狠狠一跺脚，
肉痛地摸出两块大洋，
塞到一个抱着婴儿、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妇人手里：
“拿着！去买…和别人交换点吃的！”
那妇人愣了片刻，随即抱着孩子，
头磕得砰砰响，哭得撕心裂肺。
然而，善心在这片绝望的汪洋中，如同投入巨石的微澜。
更多的，是赤裸裸的恶。
一队溃散的兵痞，
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闯进了这小小的破庙。
他们浑身湿透，泥泞不堪，眼中却燃烧着贪婪和兽欲。
为首的军官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芸姑、林修清和柳莺莺
——虽然狼狈，却难掩清丽姿容，
在这污浊的炼狱中如同明珠。
“嘿！兄弟们！这破地方还藏着几个水灵娘们儿！”
军官咧开一口黄牙，污言秽语伴着浓重的酒气喷出，
“正好给爷们儿解解乏！都给我抓过来！”
灾民们惊恐地缩成一团。
柳莺莺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抓住芸姑的胳膊。
芸姑脸色铁青，手已按在了墨斗上。
林修清眼神冰冷，指尖寒气缭绕。
就在几个兵痞狞笑着扑上来的瞬间！
一道猩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军官面前！
是晚棠！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猩红的瞳孔中翻涌着比洪水更暴戾的杀意。
枯白的手爪快如闪电，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猛地插进了那军官大张着、正欲狂笑的喉咙……
“呃……嗬……”
军官的狂笑戛然而止，
眼珠难以置信地凸出。
晚棠的手爪在他喉咙里狠狠一搅！
再猛地抽出！
噗嗤——！
滚烫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喉骨和软组织，
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周围兵痞满头满脸。
军官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四肢抽搐，
喉咙处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汩汩冒血的巨大窟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庙内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兵痞们惊恐欲绝的尖叫。
“鬼……妖…妖怪啊！”
“杀了她！给连长报仇！”
剩下的兵痞又惊又怒，
有的拔枪，有的抽出刺刀，疯狗般扑向晚棠。
晚棠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红衣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无风自动，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
她身影飘忽，枯爪翻飞，
一出手就带起一蓬血雨。
捏碎喉骨，洞穿心脏，扯断脊椎……动作干脆利落，
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优雅和效率。
冰冷的尸气随着她的动作弥漫，
其余想跑的的兵痞动作都变得僵硬迟缓。
与此同时，林修清也动了。
她并未像晚棠那般血腥杀戮，
只是清冷的眸子锁定几个试图拔枪瞄准的兵痞。
几点至寒的阴气无声射出，精准地没入他们的眉心。
那几个兵痞身体猛地一僵，
脸上瞬间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眼神中的凶悍迅速被冻结、凝固，
随即“噗通”几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气息全无。
从外表看，竟无一丝伤痕，
只有眉间一点微不可察的冰晶迅速消融。
芸姑护着柳莺莺，
墨线挥出，缠住一个试图偷袭的兵痞脚踝，
用力一扯将其绊倒，
随即一枚符钱精准地打入其后心，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不动了。
柳莺莺则死死闭着眼，捂着耳朵，身体抖得像筛糠。
她现在很是后悔。
早知道就不招摇撞骗，认真学习灵异道行了。
又或者少带些大洋。
只要带上一些真正的法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片刻功夫，闯进来的十几个兵痞，已尽数成了尸体，
横七竖八地倒在破庙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庙宇本身的霉味和灾民的汗臭、屎尿味，
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晚棠回林修清身边，
枯白的手爪上滴落着粘稠的血珠，
红衣却纤尘不染。
她瞥了一眼林修清冻毙的几人，嘴角微撇：
“还是你这法子干净。”
林修清没说话，
只是看着满地的尸体和缩在角落、吓得魂飞魄散的灾民。
眸子里，映着破庙外依旧倾盆的暴雨，
映着这片被洪水与血水共同浸泡的人间地狱。
荒唐，吃人，这便是她所“观测”到的，
民国二三十年代，最真实的底色。
芸姑脸色依旧难看，但看着晚棠和林修清，终究没说什么。
她默默走到那些尸体旁，
从军官身上搜刮出一些银元和干粮，
分给庙里最虚弱的灾民。
“收拾一下，此地不宜久留。”
芸姑的声音疲惫而强硬，
“雨稍小些，立刻走。”
晚棠飘到林修清身边，
猩红的眸子盯着她，
带着一丝邀功般的得意，又似乎有些别的东西：
“林丫头，我这‘护民鬼使’，当得可还称职？”
林修清沉默片刻，看着晚棠沾血的手爪，
又看看庙外无边无际的雨幕，最终，轻微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