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放榜的风波并未在京城掀起太久波澜,但陈九斤这个名字,却因“西南巡抚位列贡士榜末”这一极具反差的消息,成为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热议的焦点。
陈九斤本人却无心理会这些喧嚣,在放榜次日,他便依照程序,向宫中递了请求觐见的牌子。
然而,回应却并非他预想中的即刻召见。
前来传旨的内侍态度恭敬,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陈大人,太后娘娘懿旨,春闱之事,自有主考官员秉公执断。大人若有疑问,可径往礼部衙门,询于主考官周文正周大人。太后娘娘日理万机,此类具体事务,不便亲自过问。”
陈九斤心中微动。
太后此举,是撇清干系,暗示她并未干涉科举排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考验,看他如何处理此事?他不动声色地谢过内侍,心中已有了计较。
既然太后让他去找主考官,那便去。他也很想知道,他那份自觉精妙的答卷,究竟败在何处。
礼部衙门前,听闻西南代巡抚陈九斤来访,周文正并未托大,亲自迎至二堂。
这位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的御史大夫兼本届会试主考官,对陈九斤的态度颇为复杂,既有对封疆大吏表面上的恭敬,又带着一丝学官特有的清高与审视。
“下官周文正,见过陈巡抚。”周文正拱手为礼,语气平稳,“不知巡抚大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陈九斤还礼,开门见山:“周大人不必多礼。本官此番前来,实为私事。想必大人也已知晓,本届春闱,榜上第二百名陈九斤,正是本官。”
周文正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捋了捋颔下短须,道:“榜文公示,天下共见,下官自然知晓。陈巡抚以封疆之尊,不耻下问,亲身赴考,其志可嘉。”这话听起来是夸奖,细品却带着点别的意味。
“周大人过誉。”陈九斤不想绕弯子,“本官今日前来,只想以一个普通考生的身份,请教大人,陈某的答卷,尤其是那篇策论,究竟何处不妥,以致名次……如此靠后?还望大人解惑。”
周文正神色一正,肃然道:“陈巡抚明鉴。我朝科举,最重公平。所有试卷弥封誊录,糊名批阅,直至定榜之后,方能拆封验名。下官与诸位同考官,在批阅巡抚大人试卷时,绝不知晓考生身份,此点,天地可鉴,绝无任何徇私或……刻意打压之举。”
他特意强调了后半句,暗示排名并非针对他陈九斤个人。
陈九斤点头:“本官相信朝廷法度,亦相信周大人与诸位考官的操守。故而更想知晓,文章本身的问题。”
周文正见他不纠缠于排名,只问文章,面色稍霁,示意身旁的书吏:“去,将西南临沧府考生陈九斤的朱卷取来。”
不多时,试卷取到。朱卷为誊录后用朱笔抄写,供考官批阅的版本。
周文正将其摊开在公案上,指向其中的经义部分:“不瞒巡抚大人,您前场的经义文章,破题精准,义理通达,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几位阅卷官皆评价极高,几乎无可挑剔。”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份关于“海运与漕运利弊”的策论上。
“问题,便出在此处。”周文正的手指在策论文章的几行字上重重敲了敲,正是陈九斤阐述“海洋战略”与“河海联运”的部分。
“巡抚大人在此文中,大胆提出‘海运不应仅为漕运补充,而应视为开拓海疆、沟通域外、富国强兵之长远战略’,甚至建议朝廷设立‘船舶司’,研发海船,建立巡防水师,保护商路……”
周文正抬起眼,看向陈九斤,目光锐利,“陈巡抚,非是下官与诸位考官不识货,实乃此文所论,过于……惊世骇俗,且……隐患极大!”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大胤朝,幅员万里,物产丰饶,圣天子在位,百姓安居乐业,足以自给自足,何须冒险泛舟海上,与那等化外蛮夷互通有无?大人可知,海外诸国,良莠不齐,倭寇之患,前朝犹在眼前!若依大人之策,大开海贸,引狼入室,使我天朝富庶为外邦所觊觎,招来无穷兵祸,这……这岂非误国之论?!”
周文正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味道:“故而,经诸位考官共议,虽知此文才气纵横,见解‘独特’,然其核心主张,与朝廷历来秉持的‘重农抑商、固守根本’之策相悖,更可能遗祸子孙。为朝廷稳妥计,为天下安定计,不得不……痛扣分数。此乃为国取士,不得不慎啊!”
听完周文正这一番慷慨陈词,陈九斤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一脸正气、坚信自己是在扞卫国家安全的主考官,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与不快也消散了。
他明白了。这不是针对他个人的打压,而是两种思维模式、两种世界观的根本冲突。
他的目光超越了农田的边界,投向了广阔的海洋,看到了贸易、交流与发展带来的无限可能;
而在周文正这些传统士大夫眼中,海洋意味着风险、动荡和不可控的威胁,固守陆地、内敛自守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再多的解释,在此刻都是徒劳。
陈九斤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他缓缓卷起那份朱卷,递还给周文正:
“原来如此。多谢周大人坦诚相告,为本官解惑。考官们秉持公心,为国选材,谨慎行事,本官……理解。”
他的平静反应,反倒让准备了一番大道理来说服的周文正有些意外。
“陈巡抚……能体谅下官等的难处便好。”周文正语气缓和了些。
“自然。”陈九斤起身,拱手告辞,“打扰周大人了,本官告辞。”
离开礼部衙门,陈九斤径直走向皇城。他身穿巡抚朝服,一路畅通无阻。
宫门处的侍卫显然已得到吩咐,验看他的官凭后,恭敬放行。
一名小内侍早已等候在宫门内,躬身道:“陈大人,太后娘娘在长乐宫等候,请随奴婢来。”
陈九斤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这重重宫阙。
与主考官的对答已让他心中明朗,现在,他要去见那位真正能决定他未来道路,并且与他关系匪浅的女人。
他要知道,太后对于他这个“第二百名贡士”,以及那份“惊世骇俗”的答卷,究竟是何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