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元年·六月廿五,天未破晓,帝宫更鼓未响,圣城却先醒了。
——江醒了。
圣城东南三百里,有一条旧江,名“望江川”。江面宽不过三十丈,水却极深,深到连星渊阁最老的渔夫也说不清它的底。江两岸是万顷稻浪,风一过,浪头起伏,像大地在呼吸。望江川的水,千百年来只干过一次——那一次,正是君无痕一剑开界、昼夜之轮初升之时。
今日,江面起了大雾。雾浓到连水声都被裹住,只余偶尔“泼剌”一声,像大鱼在雾底翻身。雾色青灰,透着微凉,仿佛把夜色的最后一缕墨也融进了水里。
江畔,泊着一叶小舟。
舟极旧,桐油已遮不住木纹,船头却悬一盏新灯——灯罩是冰玉雕的,灯芯是一截“帝血藤”,火光呈极淡的赤金色,映在雾里,像一粒正在孵化的太阳。灯下,坐着一个老人,蓑衣斗笠,手里握着一截青竹竿,竿头系一根麻线,线垂入水,竟无钩无饵。
老人身旁,蹲着一个孩子,七八岁,赤足,裤管卷到膝盖,脚踝上赫然系着一根草绳,绳上挂一枚铜钱,铜钱磨得发亮,正是“永和”二字。
孩子看得入神,小声问:“老丈,无钩也能钓到鱼么?”
老人不答,只抬手,以竹竿在水面轻轻一点——
咚。
涟漪荡开,雾气随之散去一线。水下,忽现一道极长的黑影,黑影背脊竟泛着星辉,像把夜空驮在了身上。孩子屏息,黑影却未靠近,只在原地盘旋,片刻后,又悄然沉底,雾重新合拢。
老人这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江底的水草:“钩是饵,饵是欲。望江川的鱼,不吃欲。”
孩子眨眨眼:“那它们吃什么?”
老人侧头,斗笠下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亮得竟与灯火同色:“吃故事。”
孩子愣住,老人已收回竹竿,从怀里摸出一把折刀,在舟帮上刻下一道浅痕。舟帮上已有密密麻麻的刻痕,每一道,都对应着江面一次大雾。
“今日的故事,”老人喃喃,“该从帝宫那盏未灭的灯说起……”
……
帝宫,昼极台。
铜炉里的帝血晶已燃至第三夜,火光比前两夜更稳,却也更暗,像一颗疲倦的心,仍在固执地跳动。火光映在君无痕脸上,映出他眼底一抹极淡的青——他已三日未阖眼。
案上,摊着一份“望江川水纹图”。图上,江水用银线勾勒,水纹却呈诡异的螺旋,螺旋中央,赫然是一个小小的“空”字。字以朱笔圈出,颜色已褪了大半,像一滩干涸的血。
君无痕指尖轻触那“空”字,耳畔忽响起一道极轻的水声——
哗啦。
他抬眼,目光穿过昼窗,穿过三百里稻浪,穿过江雾,最终落在那盏赤金灯火上。灯火里,映出老人刻舟的侧影,也映出孩子脚踝上的铜钱。
“阿吾。”他低声唤。
阿吾从暗影里走出,手里捧着一方玉匣。玉匣未启,便有极淡的潮气渗出,像把江雾也一并装了进来。
“帝主,”阿吾躬身,“‘江心石’已取来。”
君无痕颔首,指尖轻弹,玉匣开启——
匣内,是一块极普通的鹅卵石,石面布满水锈,锈色呈青灰,与江雾同色。唯一不寻常的,是石中央有一道极细的裂缝,裂缝里,嵌着一粒米粒大小的赤金火,火光与望江川那盏灯,如出一辙。
“果然。”君无痕低语,“江心石裂,火脉外泄,望江川要干第二次了。”
阿吾神色凝重:“老奴已传讯寒渊司,雪魄花军三日内可至江畔,以冰魄镇压。只是——”
“只是冰魄镇水,只能治标。”君无痕接口,“望江川的魂,在江底那条‘星鲟’。星鲟若走,江便枯。”
阿吾沉默片刻,轻声问:“帝主打算亲自去?”
君无痕不答,只抬手,以指为笔,在“水纹图”那“空”字旁,又添一笔——
一弯稻叶,托着一粒雪。
“再等等。”他道,“等一个人,把故事讲完。”
……
望江川,雾散又聚。
老人已刻下第七道舟痕,孩子却仍未等到鱼。孩子有些困了,揉着眼睛,小声问:“老丈,我能不能睡一会儿?醒了再听故事。”
老人笑了,斗笠下的皱纹像江面的水纹:“睡吧。梦里才有大鱼。”
孩子蜷在舟尾,草绳上的铜钱晃了晃,发出极轻的“叮当”。老人脱下蓑衣,盖在孩子身上,蓑衣上残留的江风,带着稻香与水腥,竟有安神之效。
孩子呼吸渐匀。老人抬头,望向江心——
雾底,那道黑影再次出现,却比先前更近,近到能看清它背脊上的星辉,竟是一枚枚细小的鳞片,鳞片排列成北斗之形,星芒闪烁,像在呼吸。
老人以竹竿轻敲船帮,声音极低,却带着奇异的韵律:“老友,我来了。”
黑影摆尾,江面随之荡开一道极长的涟漪,涟漪所至,雾气竟缓缓退散,露出江心一块突出的礁石。礁石上,赫然刻着一行字——
“无痕元年六月廿五,帝主若至,请以稻魂为引。”
字迹以赤金火烙成,火光与舟头灯火遥相呼应,像一句跨越三百里的私语。
老人叹息,以指尖抚过那行字,火光便悄然熄灭,只余一行焦黑的痕。他低声道:
“果然是他。”
……
帝宫,昼极台。
君无痕忽而起身,赤足踏在玉阶上,一步,便至昼窗前。窗外,稻浪起伏,风从江上来,带着水汽与鱼腥,竟与听雨轩那夜的雨,气味相似。
他抬手,掌心那卷“原初道卷”无风自展,展至最后一页——
原本空白的页面上,缓缓浮现一幅图:一叶小舟,一盏灯火,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以及江心那条星鲟。图成之瞬,道卷自行合拢,青丝系带无风自结,结成一个极简单的“川”字。
君无痕垂眸,声音轻得像叹息:“原来,故事早在这里等着我。”
阿吾悄然现身,手里捧着一袭极旧的蓑衣,蓑衣上残留着江风与稻香。
“帝主,”阿吾低声,“老奴陪您走一趟?”
君无痕摇头,指尖轻弹,蓑衣化作一缕青烟,烟中浮现一枚极小的舟形玉坠,玉坠上刻着“望江”二字。
“不必。”他道,“星鲟怕我,也怕雪魄花。我若去,它便走;雪魄若至,它亦走。唯有那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三百里稻浪,落在那枚晃动的铜钱上:
“唯有那孩子,它不怕。”
阿吾愕然:“帝主打算让那孩子——”
“不是让,是请。”君无痕轻声,“请他替我,把稻魂种在江心。”
……
望江川,日已西斜。
孩子醒来时,雾已散尽,江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镜里倒映着晚霞,也倒映着老人刻下的第七道舟痕。孩子揉揉眼睛,发现脚边多了一枚舟形玉坠,玉坠上刻着“望江”二字,触手生温。
老人却已不见,只舟头那盏灯仍在,灯火比先前更亮,亮到能照见江心那块礁石——礁石上,赫然多了一株稻苗,稻苗青翠,只有两瓣叶子,却倔强地挺立在石缝里,像一句未说出口的誓言。
孩子怔住,耳畔忽响起老人沙哑的声音:
“孩子,把稻苗带回家,种在江边。三年后,稻熟时,江底的大鱼会来谢你。”
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像从江底浮上来,又像从梦里落下来。
孩子握紧玉坠,重重点头。舟靠岸时,他赤足踩在湿沙上,脚印深深浅浅,像一串未完的棋谱。
……
帝宫,夜。
君无痕独坐昼极台,指尖摩挲那枚“川”字结。铜炉里的火光已极暗,却仍未熄,像在等待一个遥远的回音。
阿吾悄声禀报:“帝主,孩子已回村,稻苗已种下。”
君无痕颔首,目光落在案上那幅“水纹图”——图上的螺旋竟已淡去,只余一个极浅的圆,圆心不再是“空”,而是一株小小的稻苗。
“三年后,”他轻声,“望江川会涨第一次潮。潮来时,星鲟归位,江魂复苏。”
阿吾迟疑:“那孩子……”
“三年后,”君无痕微笑,“他会带着第一束稻穗,再来圣城。到那时——”
他抬手,以指为笔,在虚空中写下一行字:
“无痕元年六月廿五,望江川种稻魂,帝主欠他一醉。”
字迹化作一缕青烟,没入那枚舟形玉坠。玉坠微光一闪,便归于平静。
……
【无痕元年·六月廿五·夜】
望江川,潮未起,星未升。
江畔稻浪起伏,风从江上来,带着水汽与稻香。一株小小的稻苗,在石缝里轻轻摇曳,叶尖凝着一滴未落的露珠。
露珠里,映出一盏极远的灯火,灯火赤金,像一粒正在孵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