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雨润青阶草木香
谷雨的雨丝带着草木的清气,斜斜地织在谢府的庭院里。苏晚宁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正捻着一枚新采的香椿叶,叶片紫红的边缘还沾着细密的水珠,是清晨管家从菜园摘来的。她面前的竹匾里摊着刚收的新茶,碧绿色的茶叶在湿润的空气里舒展,散发出清冽的香气,像把整个春天都揉碎在了里面。
又在摆弄这些新茶? 谢承渊披着件月白色的披风走来,披风的领口绣着暗纹的竹叶,是苏晚宁去年亲手绣的,针脚虽不如当年细密,却透着说不尽的亲昵。他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饱满的桑葚,紫黑色的果实上裹着层薄薄的白霜,是他今早去后山采摘的,指尖还沾着洗不掉的紫色汁液。走近时,能看见他鞋面上沾着的青苔,在青石板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像幅写意的水墨画。
苏晚宁抬头时,鬓边的银发被风拂到唇边,谢承渊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像碰着块上好的和田玉。入春后她总爱摆弄些花草茶事,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连朝中的文书都搬到廊下来处理,说 春光明媚,不该闷在书房里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制的桑皮纸来, 她放下香椿叶,拿起一片茶叶放在鼻尖轻嗅,我让厨房备了些香椿拌豆腐,配新茶正好。 话音未落,就见谢承渊已转身吩咐小厮,连盛豆腐的瓷盘要选汝窑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小菜,而是要供奉的玉食。
廊下的紫藤花不知何时开了,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垂在头顶,像挂着无数个小小的铃铛。苏晚宁望着花影里的石桌,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谷雨,她和谢承渊在明心学堂的紫藤架下教学生们造纸,浆糊沾了满手,明珠却不小心把纸浆泼在了谢承渊的官服上,吓得直哭。那时的紫藤刚爬满半架,如今却已浓荫蔽日,花影落在石桌上,晃动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在想什么? 谢承渊将一碟桑葚放在小几上,果实饱满得轻轻一碰就会淌出紫黑色的汁液。他挨着苏晚宁坐下时,披风的下摆扫过竹篮,带起一阵淡淡的花香,混着他身上的墨香,让人心里发暖。方才收到江南学堂的信, 他从袖中掏出信笺,信纸是用新制的桑皮纸做的,带着淡淡的草木香,说她们改良的造纸术能让纸张保存百年不腐,连皇家书馆都来订购了。
苏晚宁展开信笺,指尖抚过纸面上细密的纤维,忽然笑了。当年她带着学生们试验造纸时,不知浪费了多少桑树皮,谢承渊却默默让人送来一车车原料,说 失败十次,总有一次能成。如今那些粗糙的草纸早已变成光滑的桑皮纸,不仅能写字作画,还能用来印刷《女学大典》,让更多女子能读到书。她抬头看向谢承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怜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春光的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彼此心底。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廊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书房,书架上整齐码着用桑皮纸印刷的典籍 ——《算经新解》《农桑要术》《女医杂录》,最显眼的是一套《明心学堂百女传》,记载着各地女先生的事迹,从开篇的明珠到末页的吐蕃公主,每个人的故事都栩栩如生。书脊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是用西域学生送来的金粉刷的。
你看这篇, 谢承渊翻开其中一页,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紫藤花,是当年那个总爱逃课的阿秀夹进去的,写的是阿秀在岭南教俚族女子织布的事,说她把中原的织法和俚族的花纹结合,织出的锦缎比蜀锦还受欢迎。 苏晚宁读到 俚族首领说
中原女子带来的不仅是手艺,更是见识
时,忽然想起那年阿秀哭着说 我笨,什么都学不会,是谢承渊拿了块自己织的粗布说 只要肯学,再笨也能成。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春泥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湖蓝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小的桑树叶,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的花样,如今针脚愈发灵动。她捧着一叠桑皮纸走进来,纸张白得像天上的云,却带着韧性,轻轻一拉不会断裂。先生,这是我们新制的桑皮纸, 女先生的声音带着雨后的清润,加了些紫藤花汁,能防虫蛀,用来抄书最好。
苏晚宁拿起一张桑皮纸,指尖抚过纸面的光滑,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买不起纸,就在地上用树枝写字,如今却能造出连皇家都称赞的好纸。纸角处有个小小的印记,是朵并蒂莲,是她和谢承渊的名字缩写,刻在木质的印模上,盖在每张纸上,像个温暖的承诺。真好,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你们不仅学会了造纸,还把它做得这么好。
学生们围坐在花厅的八仙桌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新鲜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漠北教牧民的女儿制作奶酪,改良了发酵的法子,做出的奶酪连中原的商人都来抢购;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编的《女红图谱》刊印后,连宫里的绣娘都来请教;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女学大典》译成了阿拉伯文,随着商队传到了西域,有异域女子写信来,说 原来女子也能懂这么多学问。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续上新沏的春茶,茶汤在汝窑杯里泛着淡淡的碧色,像盛着一汪春水。你看那个穿绿裙的, 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
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如今她却带着商队走遍了西域,把咱们的桑皮纸卖到了波斯。 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卷桑皮纸讲解造纸的步骤,眉眼间的从容,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成功造出纸张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紫藤花发出沙沙的声响。学生们告辞时,在书房的墙上挂了幅新绘的《春雨润书图》,画中是明心学堂的孩子们在雨中读书,屋檐下的水流成了帘,却挡不住朗朗的读书声。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画前,看着画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 她坐在窗前,谢承渊站在身后替她撑着伞,伞沿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斑。
回到暖阁时,地龙已烧得旺旺的,空气中弥漫着香椿和新茶的香气。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苎麻衫,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织的,布面带着细密的纹理,是用明心学堂学生们种的苎麻纺的线。当年在江南讲学遇着春雨,你总说身上发潮, 他将苎麻衫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衣襟处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阁,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觉得闷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雨声和紫藤花的摇曳声,像听一首温柔的歌谣。案上的香椿拌豆腐还冒着热气,豆香混着香椿的清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 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梦做成了?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紫藤。何止做成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更多人的梦,都有了成真的可能。 暖阁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春水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雨幕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地龙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草木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 —— 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绵绵春雨,滋润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森林。雨声在檐下轻轻滴落,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润得软融融的,像一杯泡了半生的春茶,清冽中带着回甘,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