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整个狼嚎石林吞没。寒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疼。几匹单峰骆驼沉默地跪伏在地,如同凝固的沙丘,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皮囊,里面是阿史那·云朔倾尽部落之力凑出的清水、肉干和珍贵的药草。十名被精选出的白狼部勇士,脸上涂着防冻的油彩,眼神锐利如鹰,沉默地检查着弯刀和弓箭,他们是护送谢凛和云昭前往葬神山边缘的死士。
谢凛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灰褐色皮袍,长发用一根皮绳牢牢束在脑后,脸上连日来的疲惫被一种冰封般的锐利所取代。他仔细地将云昭裹进一件厚实的、带着风帽的白色裘皮大氅里,又用厚厚的羊毛围巾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
“抓紧我。”他低声道,手臂穿过云昭的膝弯,稳稳地将她抱起。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惊,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云昭没有抗拒,顺从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颈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裘皮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但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透过胸腔传来,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阿史那·云朔走上前,将一张绘制在陈旧羊皮上的、线条极其简略粗糙的地图塞进谢凛手中,沉声道:“王爷,这是部落代代相传的、关于葬神山外围唯一的路观图,再往里,便是真正的‘有进无出’之地,从未有人活着绘制过地图。沿着图上标记的‘鬼哭峡’走,或许能避开最致命的流沙区和毒瘴。但切记,万不可深入山腹,尤其是月圆之夜,山中必有异象!”
他又递过一个骨制的小哨:“此乃‘寻踪哨’,吹响后,声音常人难闻,但受过训练的雪雕可循声而至。若……若王爷日后需要联系,可尝试吹响此哨。保重!”他重重抱拳,虎目之中满是凝重与决别之意。
“保重。”谢凛接过地图和骨哨,深深看了阿史那·云朔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转身,抱着云昭,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最为健壮的骆驼。骆驼在向导的牵引下,缓缓站起,迈开了沉重的步伐。
十名白狼死士无声地散开,呈扇形护卫在前后左右,如同幽灵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队伍离开了狼嚎石林,向着东方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脉轮廓行去。
身后,石林的方向,隐约传来了闷雷般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号角声——北狄的先锋,已经到了。
没有人回头。
骆驼踩着松软的沙地,深一脚浅一脚,行进缓慢。天色渐明,但光线并未带来暖意,反而将葬神山的狰狞面目一点点揭露在眼前。那是一片仿佛被巨神用战斧劈砍过的、支离破碎的山脉,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山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和铁黑色交织的斑驳色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硫磺和腐朽气息的怪味,吸入肺中,带着隐隐的灼痛感。
按照地图指示,队伍沿着山脚一条干涸的、布满卵石的古老河床前行。河床两侧是高耸的悬崖,投下巨大的阴影,使得谷底终日不见阳光,阴冷刺骨。风声在这里变得诡异,时而呜咽如泣,时而尖啸如鬼嚎,正是“鬼哭峡”之名的由来。
云昭靠在谢凛怀中,脸色苍白,闭目养神,努力调整着内息,对抗着环境的恶劣和体内的虚弱。谢凛一手揽着她,一手紧握缰绳,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心口那被暂时压制的蛊印,在靠近这片山脉后,似乎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悸动,仿佛在提醒他此地的危险。
“停!”走在最前的向导突然举手示意,声音紧张。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脸色变得难看:“王爷,前面的沙地……有古怪,像是流沙层。”
谢凛凝目望去,只见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沙地,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沙粒极其细腻。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石头悄无声息地陷了下去,瞬间消失无踪。
“绕路。”谢凛果断下令。地图上标记的路径并非坦途,充满了类似的天然陷阱。
队伍小心翼翼地绕开流沙区,速度更慢。日头渐高,气温却没有丝毫回升,反而有种阴森的寒意从地底透出。偶尔有巨大的、形貌狰狞的秃鹫从头顶掠过,发出不祥的鸣叫。
午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片灰白色的、带着甜腥气的薄雾,如同活物般,从山谷深处缓缓弥漫开来。
“是毒瘴!快捂住口鼻!”向导惊呼,众人纷纷用浸湿的布巾蒙住脸。
谢凛将云昭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胸前,用大氅将她护得更严实。毒瘴触及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痛和麻痹感。所幸瘴气不浓,队伍加速穿行,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片区域,但两名负责断后的白狼勇士还是出现了轻微的中毒症状,头晕目眩。
“休息片刻。”谢凛下令,找了一处背风的巨石后暂歇。他拿出水囊,小心地喂云昭喝了几口水,又检查了她的脉象,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稍稍安心。
云昭睁开眼,看着谢凛下颌紧绷的线条和眼底掩饰不住的疲惫,轻声道:“我没事,你别太耗神。”
谢凛摇摇头,用指腹擦去她额角的细汗:“保存体力,少说话。”
短暂的休息后,队伍继续前行。越是深入,地势越是险峻,有时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有时要涉过冰冷刺骨的暗河浅滩。白狼死士们展现了惊人的毅力和忠诚,用身体为谢凛和云昭开辟道路,用绳索助他们通过天险。
夜幕降临,葬神山的夜晚更加恐怖。温度骤降,呵气成冰。黑暗中传来各种无法辨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众人不敢生火,只能挤在岩缝中,靠彼此的体温取暖,轮流守夜。
谢凛抱着裹在厚裘中的云昭,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寒风。听着她均匀却微弱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凉,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疼惜和滔天的怒火。这一切的苦难,皆因云瑶那个毒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三天黄昏,队伍终于抵达了地图标记的终点——鬼哭峡的尽头。前方,是两座如同巨门般对峙的、高耸入云的黑色山峰,山峰之间,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深不见底的狭窄裂缝,里面漆黑一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地图到此为止,旁边用朱砂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止步!
“王爷,前面就是真正的葬神山腹地了。”向导声音干涩,带着恐惧,“祖训有言,此门之后,鬼神禁行。”
谢凛凝视着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裂缝,心口的蛊印悸动得更加明显。他能感觉到,这里面有着大凶险,但也可能……藏着大机缘!云昭所需的灵药,或许就在其中!而且,唯有这种绝地,才能彻底避开云瑶和北狄的追杀!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云昭。云昭也正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平静,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全然的信任。
“怕吗?”他轻声问,如同那夜在帅帐中。
云昭微微摇头,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你在,不怕。”
谢凛心中一定,再无犹豫。他转身,对那十名伤痕累累、面露惧色的白狼勇士,郑重抱拳:“诸位兄弟,送至此处,恩情已重。前方凶险未知,不必再送。请回吧,告诉阿史那首领,谢凛铭记今日之情,若他日不死,必有厚报!”
十名勇士面面相觑,最终,为首一人重重捶胸:“王爷保重!云姑娘保重!我等……在山外等候消息!”他们知道,再跟进去,只是徒增伤亡。
目送十名勇士的身影消失在来时的峡谷中,谢凛深吸一口气,将云昭往怀中紧了紧,毅然迈步,踏入了那道吞噬一切的黑暗裂缝。
光线瞬间消失,刺骨的阴寒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一步踏入了幽冥。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清晰可闻。
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