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带着煤灰和寒气的雾霭中。慈云庵坐落在西城边缘,背靠一段荒废的旧城墙,青砖灰瓦,古木参天,香火不算鼎盛,却自有一股远离尘嚣的清净。今日是十五,前来上香的善信比平日稍多些,但气氛依旧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清冷气息,混合着冬日枯草的微腥。
云昭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棉裙,外罩青色比甲,发髻简单挽起,插一根素银簪子,打扮得像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或是体面些的丫鬟。她挎着一只装着香烛和些许散碎银钱的竹篮,低眉顺眼地混在几个早起上香的老妪中间,踏着被晨露打湿的青石板,走进了庵门。
钱掌柜安排的人早已打点好一切。知客的女尼似乎得了嘱咐,并未多问,只默默将云昭引到主殿旁一处专供女眷休息的僻静禅院厢房,低声道:“施主在此稍候,冯夫人辰时末必到,会在前殿敬香后,来此禅房用茶歇息。”说罢便合十退去。
禅房陈设简朴,一桌两椅,临窗一张窄榻,窗外可见一角枯山水庭院。云昭静坐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中那枚花茎指环,心跳平稳,目光却如止水下的暗流,冷静地推演着稍后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形。冯夫人信佛,性情如何?是真心向善,还是只为求个心安?她对冯坤的所作所为,知晓多少?是默许,还是无奈?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庵堂深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木鱼轻响。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院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之声,夹杂着侍女低低的说话声。
来了。
云昭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裙,起身走到门边,并未出去,只透过门缝悄然观望。
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袄裙、外罩玄狐皮斗篷的贵妇,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走入禅院。妇人年约四旬,容貌端庄,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与疲惫,脂粉也难掩其下的憔悴。她手中捻着一串油亮的沉香木佛珠,指尖微微发白,正是冯坤的夫人,诰命夫人柳氏。
柳氏并未直接进云昭所在的禅房,而是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望着那枯山水发愣,神情怔忡,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世道……佛祖当真能保佑么……”
一名大丫鬟低声劝慰:“夫人宽心,老爷如今圣眷正浓,府中一切安好……”
柳氏却苦笑摇头,打断她:“圣眷?安好?不过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等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菩萨岂能不见?我这心里,日夜难安呐……”她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与恐惧。
门后的云昭心中一动。果然!这位冯夫人并非对冯坤的行径一无所知,甚至心怀强烈的负罪感和恐惧!这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她不再犹豫,轻轻推开房门,装作刚到的样子,低着头,怯生生地走上前,对着柳氏福了一礼,声音细弱:“小女见过夫人。打扰夫人清静,万望恕罪。”
柳氏被打断思绪,微微一怔,抬眼看向云昭,见她衣着朴素,容貌清丽,眼神干净,不似奸猾之人,神色稍缓,淡淡道:“无妨。你也是来上香的?”
“是。”云昭垂眸,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小女……是为家中兄长祈福。兄长……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性命垂危……小女人微言轻,求助无门,只得来求菩萨慈悲……”她说着,抬起眼,眼中已盈满泪水,欲落不落,更显楚楚可怜。
柳氏本是心软之人,又正因家中之事烦忧,见云昭这般情状,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语气柔和了些:“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兄长所犯何事?”
云昭等的就是这一问。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话锋微转,语带双关,声音压得更低:“兄长……只因不肯依附权贵,行那违心之事,便遭构陷……夫人,您说,这世间,难道就没有天理公道了么?有些人,位高权重,便可颠倒黑白,视人命如草芥么?”她说话时,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柳氏微微颤抖的、捻着佛珠的手。
柳氏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云昭这话,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最敏感、最恐惧的心事上!她猛地攥紧佛珠,指尖掐得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胡说什么!慎言!”
云昭立刻跪下,泪如雨下,却不再怯懦,抬头直视柳氏,目光清澈而悲愤:“夫人明鉴!小女并非胡说!小女兄长便是因知晓某些……不该知晓的秘密,坚持忠义,才招来杀身之祸!如今朝中奸佞当道,忠良蒙冤,夫人您位居高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朗朗乾坤,沦为鬼蜮之地么?您日日拜佛,所求的,难道只是一家之平安,而非世间之公道么?!”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柳氏耳边!她看着跪在眼前、泪眼婆娑却目光灼灼的少女,又想起自家老爷近日的所作所为,想起那些夜半惊醒的噩梦,想起香案前祈求的心虚……巨大的恐惧和积压已久的负罪感瞬间击垮了她的防线!
“你……你究竟是谁?!”柳氏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带着惊恐。
云昭知道火候已到,她不再伪装,缓缓站起身,抹去眼泪,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低声道:“夫人不必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我能给夫人指一条明路,一条……既能保全冯家满门,又能积下阴德的路。”
她上前一步,凑近柳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道:“云皇后倒行逆施,已是秋后蚂蚱,长久不了。冯大人助纣为虐,一旦事发,便是灭族之祸。夫人若想为冯家留条后路,此刻悬崖勒马,尚来得及。今夜子时,府中后园梅林,盼夫人能给一个当面陈情的机会。”说完,她迅速将一枚小巧的、刻着奇异药草纹样的玉坠塞入柳氏手中——那是药王谷的信物。
柳氏握着那枚冰凉刺骨的玉坠,如同握着烧红的炭火,浑身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云昭那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看到了深渊的倒影。
云昭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禅院曲折的回廊尽头。
柳氏呆立原地,许久,才颓然坐回石凳上,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望着云昭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挣扎,以及一丝……绝境中看到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禅院内,檀香依旧,却仿佛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的气息。
京城这潭浑水,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正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