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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肆虐的午后,胜芳镇的粮市像个被晒蔫的茄子。青石板路上的热浪贴着脚底板往上蹿,粮商们支起的凉棚下,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却掩不住空气中的焦躁。李存义刚帮王老实把新到的棉布搬上货架,就听见粮市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谁在吵架,声浪裹着尘土翻涌过来。

“怕不是又出事了。”王老实直起腰,手里的账本还夹着半截铅笔,“前儿个就听说,县里粮行的赵老三来了,带着杆新秤。”

李存义擦了把额头的汗,铁铺的锤子磨出的茧子在掌心发亮:“赵老三?就是那个在邻镇用‘九两秤’坑人的主儿?”

“可不是嘛。”王老实往粮市那边瞅了瞅,眉头拧成个疙瘩,“听说他表哥在府衙当差,仗着这点势力,走到哪儿都敢称霸王。这时候来咱们镇,怕是没安好心。”

话音刚落,粮市那边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嚎,紧接着是桌椅翻倒的脆响。李存义把手里的布掸子往货架上一放:“我去看看。”

穿过半条街,粮市的景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十几个粮商围着个穿绸缎马褂的胖子,那胖子手里把玩着杆乌木秤,秤砣上镶的铜皮在日头下闪着贼光。他脚边倒着个竹筐,小米撒了一地,个穿粗布短打的老汉正坐在地上抹泪,身边的独轮车还歪在一旁。

“赵老板,您这秤也太欺负人了!”有个戴草帽的粮商忍不住喊道,“陈老汉这担小米明明有三十斤,您这秤称出来才二十五斤,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赵老三斜着眼瞥他,嘴角叼着的烟杆翘得老高:“我这秤是从县城老字号‘福记’定做的,官府都验过的,准得很。倒是你们这些乡巴佬,会不会算数?”他用秤杆敲了敲自己的马褂,“再者说,我赵老三收粮,向来是这个数。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有的是人抢着送上门。”

“你这是霸王秤!”陈老汉猛地站起来,膝盖上还沾着小米粒,“我老婆子等着这钱抓药,你这么坑我,是要我的命啊!”

赵老三把烟杆往鞋底一磕,火星溅到陈老汉脚边:“老东西,说话注意点。我赵老三在胜芳镇收粮,是给你们面子。识相的就赶紧把小米装起来,按我说的数算钱,不然连这点都没有。”他身后两个短褂打手往前凑了凑,拳头捏得咯咯响。

围观的人敢怒不敢言。谁都知道赵老三的底细,去年在河桥镇,有个粮商不服他的秤,被打得断了三根肋骨,最后还得自己认倒霉。胜芳镇的粮商大多是小本生意,谁也不想硬碰硬。

李存义挤到前面时,正看见赵老三的打手要去拽陈老汉。他伸手一拦,掌心的老茧擦过打手的手腕,那打手“哎哟”一声,疼得缩了回去。

“赵老板是吧?”李存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铁砧上淬炼出的硬气,“做生意讲究个公平,用这种秤收粮,怕是说不过去吧?”

赵老三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穿着粗布工装,袖口还沾着铁屑,嗤笑一声:“哪来的野小子,也敢管老子的事?我这秤怎么了?”他把秤递到李存义眼前,秤杆上的刻度密密麻麻,“看清楚了,‘福记’的招牌,官府验过的,有红印子!”

李存义扫了眼秤杆,果然在末尾看到个模糊的红印,只是那刻度比寻常的秤要密集得多。他小时候跟着爹去县城赶过集,记得周先生说过,有种“鬼秤”会把刻度做手脚,看着是一斤,实际只有九两,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

“官府验过的秤,就该准。”李存义弯腰捡起一把小米,放在手心掂量着,“陈老汉这担米,我早上帮他搬过,少说也有三十斤。要不,咱们找杆公道秤再称称?”

“公道秤?”赵老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拍着大腿笑起来,“在胜芳镇,我赵老三的秤就是公道秤!你想找别的秤?行啊,有本事你找去!”他朝周围扫了一眼,“谁要是敢借秤给这小子,就是跟我赵老三过不去!”

粮商们纷纷低下头,有的假装拨弄算盘,有的转身整理粮袋。谁都知道,赵老三的表哥是府衙的文书,虽说官不大,但捏死个小粮商还是易如反掌。

陈老汉拉了拉李存义的衣角,声音发颤:“存义,算了,我认栽了。不然...不然连这点钱都拿不到...”

“陈伯,不能认。”李存义扶住他的胳膊,目光落在赵老三那杆乌木秤上,“这秤有问题,得让大家看清楚。”

赵老三的脸沉了下来:“小子,你是铁铺的李存义吧?前阵子跟张万霖那点破事,我听说了。别以为有点蛮力就敢管我的闲事,我告诉你,张万霖在我眼里,连条狗都不如。”他把秤往桌上一拍,“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这秤,你动得了吗?”

李存义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杆秤。乌木秤杆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秤砣上的铜皮边缘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铅色。他突然想起爹说过,黑心秤会在秤砣里灌铅,让秤砣变重,称出来的分量自然就轻了。

“我不动你的秤。”李存义转身对围观的人说,“谁家有标准的十六两秤,借我用用。今天这担米,我买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个卖豆子的老汉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秤:“存义,我这秤是去年新打的,准着呢。”

李存义接过秤,掂量了一下秤砣:“多谢王大爷。”他把陈老汉的小米重新装回筐里,用绳子系好,挂钩往秤上一挂。秤杆刚一挑起来,人群里就发出一声惊呼——标准的十六两秤,显示的分量是三十一斤。

“看到了吗?”李存义把秤杆举高,让周围的人都能看清,“三十一斤的米,到了赵老板的秤上,就成了二十五斤。这差的六斤,是被秤吃了,还是被人贪了?”

赵老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夺过自己的乌木秤:“胡说八道!你这破秤才不准!我这是府衙验过的,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质疑官府?”

“官府验过的秤,就该经得起检验。”李存义把小秤还给王老汉,“赵老板要是觉得我的秤不准,不如咱们去镇上的保长家,用保长那杆公秤再称一次?”

保长是镇上的老人,最讲公道,家里那杆公秤用了二十年,每年都请县里的官差来校准。赵老三哪里敢去,他梗着脖子喊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给我打!”

两个打手早就按捺不住,抡着拳头就朝李存义砸过来。李存义侧身躲过左边的拳头,右手顺势抓住右边打手的手腕,稍微一用力,那打手就疼得跪在地上,嗷嗷直叫。另一个打手见状,抄起旁边的板凳就往李存义头上招呼,李存义低头避开,抬脚把板凳踹飞,板凳撞在粮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动手打人?”周先生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他背着药箱,慢悠悠地走到前面,“赵老板这是把胜芳镇当成自己的地盘了?”

赵老三见是周先生,气焰消了些。周先生在镇上声望极高,不光医术好,听说跟县里的几位乡绅也有交情。他强装镇定道:“周先生,这是我跟这小子的私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粮市是大家的生计地,哪有私事可言?”周先生走到陈老汉身边,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陈老哥的老伴还等着买药,赵老板要是真有难处,说一声,镇上乡亲们凑凑也能帮衬,何必用这种法子?”

赵老三被说得脸上挂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是用这秤收粮,怎么了?有本事你们去告我啊!我表哥是府衙文书,看谁能奈何得了我!”

这话一出,人群里的怒气再也压不住了。

“太欺负人了!”

“这是把咱们胜芳镇当成肥肉了!”

“跟他拼了!”

赵老三见状,反而笑了:“怎么?想群殴?我告诉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明天就让你们的粮摊全都摆不成!”他把乌木秤举过头顶,“这秤就是规矩,不服也得服!”

李存义看着那杆在阳光下闪着邪气的秤,又看了看周围乡亲们愤怒却又无奈的脸,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这规矩,要是不公平,就该改改。”

赵老三以为他要抢秤,把秤往身后一藏:“小子,你敢动我的秤试试?”

李存义没动,只是伸出右手。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掌心和指节上布满了老茧,那是常年抡锤打铁磨出来的。他的胳膊不算特别粗壮,但每一寸肌肉都像铁水浇筑过,透着股沉稳的力量。

“我不动你的秤。”李存义的声音很稳,“我只是想让大家看看,这所谓的‘霸王秤’,到底有多结实。”

话音未落,他突然抬手,铁钳般的手指抓住了秤杆中间最细的地方。赵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手里的秤猛地一沉。李存义的手腕微微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乌木秤杆发出“咯吱”的呻吟声。

“你要干什么?”赵老三吓得想把秤拽回来,可那秤杆像是长在了李存义手里,纹丝不动。

李存义没理他,目光扫过围观的乡亲们:“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欺负咱们的霸王秤!”他深吸一口气,胳膊上的肌肉猛地绷紧,青筋像蚯蚓般凸起。

“咔嚓!”

一声脆响,在喧闹的粮市里格外刺耳。那根被赵老三吹嘘为“乌木精雕”的秤杆,竟然被李存义生生捏断了!断口处参差不齐,露出里面劣质的木芯,哪里是什么乌木,分明是普通的梨木刷了黑漆。

更让人震惊的是,随着秤杆断裂,秤砣“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里面灌的铅块滚了出来,在青石板上留下几道灰黑色的痕迹。

“果然是灌了铅的黑心秤!”有人喊了一声。

赵老三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杆用了半年的秤,竟然被人徒手捏断了。李存义那只手,哪里还是人手,简直就是铁钳!

“你...你敢毁我的秤?”赵老三指着李存义,声音都在发抖。

李存义把断成两截的秤杆扔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不是我毁了它,是它自己经不起公道的掂量。”他弯腰捡起那两块摔碎的秤砣,举起来让大家看,“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赵老板说的‘官府验过’的秤,里面灌着铅,杆子里藏着假,用这种东西坑咱们的血汗钱,良心过得去吗?”

人群炸开了锅。粮商们涌上来,把赵老三和他的打手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控诉起来。

“怪不得前几天我卖粮总觉得不对!”

“我就说他给的钱怎么比别家少那么多!”

“把他抓起来送官府!”

两个打手见势不妙,想偷偷溜走,被几个年轻力壮的粮商一把按住,反剪了胳膊。赵老三吓得面无人色,嘴里不停念叨着:“我表哥是文书...你们不能动我...”

周先生走到李存义身边,低声道:“做得好,但还没完。”他朝粮市入口处努了努嘴,“你看谁来了。”

李存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保长带着两个穿官服的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前几天处理张府恶犬事件的巡检。巡检脸上带着怒气,显然是已经听说了这边的事。

“赵老三,你可知罪?”巡检走到赵老三面前,手里拿着一卷纸,“有人把你在邻镇用黑心秤坑骗百姓的事告到了县里,我正要来拿你,没想到你竟然敢在胜芳镇继续作恶!”

赵老三瘫在地上,嘴里还在嘟囔:“我表哥是...是府衙的赵文书...”

“哼,赵文书已经被停职查办了。”巡检把手里的纸扔在他脸上,“他包庇你作恶,收了你不少好处,现在自身难保,谁还能救你?”

赵老三这才彻底傻眼,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

巡检让人把赵老三和他的打手捆起来,又对围观的乡亲们说:“各位放心,本县绝不容许这种恶霸横行。以后要是再有人敢用黑心秤坑骗百姓,只管报官,我定当严惩不贷!”

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陈老汉握着李存义的手,老泪纵横:“存义啊,谢谢你...谢谢你啊...”

李存义摇摇头,把刚才称米的钱塞到他手里:“陈伯,这钱您拿着,赶紧去给婶子抓药。”

周围的粮商们纷纷围过来,有人递水,有人递毛巾,还有个卖枣糕的大娘非要塞给他两块热乎乎的枣糕。

“存义,你可真厉害,那秤杆,我用斧头都未必能劈得那么干脆!”

“还是你有办法,这下咱们粮市可算能清净了!”

“以后再有恶霸来,咱们就找李铁匠!”

李存义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不是我厉害,是公道自在人心。咱们大家心齐,就没有治不了的恶霸。”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纷纷点头。是啊,前阵子张府的恶犬,今天赵老三的霸王秤,不都是靠着大家一起出力,才解决的吗?

周先生看着这一幕,捋着胡须笑了。他走到李存义身边,低声道:“你刚才捏断秤杆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一句老话。”

“什么话?”李存义问。

“铁肩担道义。”周先生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许,“你的肩膀,能担起胜芳镇的公道。”

李存义望向喧闹的粮市,阳光透过凉棚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他想起爹常说的,打铁要趁热,做人要守心。刚才捏断秤杆的瞬间,他心里想的不是逞能,而是不能让乡亲们受欺负。

远处的铁铺传来熟悉的锤声,是爹开始干活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在为今天的事敲打着节拍。李存义知道,这只是开始,以后或许还会有张老三、王老五来闹事,但只要乡亲们心齐,只要自己这双打铁的手还在,就一定能守护好这片土地的公道。

他转身往铁铺走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挺直的铁杵,深深扎在胜芳镇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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