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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承启正蹲在院里磨一把小刀,听见门外传来马蹄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青布包头、腰系红绸的女子利落地翻身下马。

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亮,走路带风,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俺找林三。”

女子声音清脆,像夏日里掰断的黄瓜。

林承启还没来得及答话,林三已经从屋里蹿了出来,搓着手嘿嘿直笑:

“媳妇,你咋来了?”

这时陈玄理也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本账册。

他见到这陌生女子,眼睛微微一亮,上前拱手:

“这位是……”

林三忙介绍:

“这是俺媳妇,唐赛儿。”

又对媳妇说,“这是陈先生,教里的文书。”

唐赛儿大大方方地抱拳行礼:

“陈先生。”

陈玄理含笑还礼,目光在唐赛儿脸上多停了一瞬。

这细微的举动,恰好被从屋里出来的苏青看在眼里。

她抿了抿嘴,没作声。

无尘和林承启站在屋檐下,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都听说过唐赛儿。

在五百年后,她是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人物,自称“佛母”的起义领袖。

如今见到真人,竟是这样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

林承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在天桥听书时,最爱听的就是“唐赛儿大闹山东”这段,没想到如今真人站在面前,还成了他手下的堂主夫人。

唐赛儿倒是爽快,很快就和教里人熟络起来。

她帮着苏青清点粮仓,跟林三切磋拳脚,还教几个女教徒认字。

陈玄理往唐赛儿身边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是“请教”山东的风土人情,有时是“偶遇”时闲聊几句。

唐赛儿起初还客气应对,后来便渐渐疏远。

这日,唐赛儿在院里练拳,陈玄理又凑过来。

“林夫人这拳法刚柔并济,实在精妙。”

陈玄理笑着递过汗巾。

唐赛儿没接,用袖子抹了把汗:

“庄稼把式,不值一提。”说完便收势要走。

陈玄理忙道:

“今日得了一本《孙子兵法》,想着林夫人或许有兴趣……”

“我不识字。”

唐赛儿打断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玄理站在原地,脸色不太好看。

这一切都被苏青看在眼里。

她心里针扎似的疼,却又不愿相信陈先生是这样的人。

许是自己多心了?陈先生待人一向温和,对谁都这般客气。

她想起那夜的事,脸上微微发烫。

虽然陈先生他……可既然跟了他,便是他的人。

这世道,女人能有个依靠不容易。

这么一想,苏青对陈玄理更加体贴了。

他夜里读书,她便守在门外;他咳嗽一声,她便赶紧端上热茶。

陈玄理对苏青的殷勤照单全收,目光却仍时不时追着唐赛儿。

这天夜里,苏青端着热汤来到陈玄理房外,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低语:

“那唐赛儿不过是个村妇,装什么清高……”

是陈玄理的声音。

苏青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凉了半截。

“先生何必动气,”

另一个声音劝道,“听说林三很是在意他这媳妇。”

“呵,一个莽夫……”

陈玄理冷笑,“迟早……”

苏青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快步离开。

回到自己屋里,她坐在床边发呆。

原来陈先生真对唐赛儿有心思?那她苏青算什么?

可转念一想,许是陈先生受了委屈,在屋里说气话呢?

他那样一个读书人,怎会真的做出格的事?

这一夜,苏青翻来覆去没睡好。

次日清晨,她照旧去给陈玄理送早饭,却见他正站在院门口,望着唐赛儿远去的背影出神。

“先生……”

苏青轻声唤道。

陈玄理回过神,接过食盒,淡淡道:

“有劳了。”目光却仍往远处瞟。

苏青心里酸楚,却还是柔声道:

“先生若是闷了,我陪您去城外走走?”

“不必。”

陈玄理摆摆手,转身回了屋。

无尘在窗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轻轻摇头。

“这陈玄理,越发不像话了。”

她对林承启说。

林承启正盯着唐赛儿练武的身影出神,被无尘一说,忙收回目光:

“啊?你说什么?”

无尘白了他一眼:

“我说,苏青这丫头太傻。”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林承启叹道,“只是唐赛儿这事……我在天桥听书时,记得她后来可是掀起了好大风波。”

无尘神色凝重起来:

“是啊。如今她既入了教,这历史的轨迹,怕是又要变了。”

两人沉默下来,各怀心事。

而此时,唐赛儿正在院中舞剑,剑光如练,映着她坚定的眼神。

这个五百年后被传颂的女子,此刻还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

而她更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已经在这小小的白莲教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这天后晌,陈玄理瞅见唐赛儿独自在灶房边收拾柴火,便踱步过去。

“林夫人辛苦,”

他脸上挂着笑,身子有意无意挡了半边路,“这些粗活怎好让夫人动手。”

唐赛儿没抬头,把柴火码齐整:

“庄稼人,做惯了。”

陈玄理又凑近些,压低声音:

“夫人这般人才,埋没在乡野实在可惜。陈某在县衙倒有几个相识……”

正说着,苏青端着个簸箩从拐角过来,一眼看见两人挨得近,陈玄理还陪着笑脸。

她脚步一顿,手里的簸箩差点掉地上。

陈玄理听见动静,忙退开两步,脸上有些尴尬。

唐赛儿趁机拎起柴捆,侧身绕过陈玄理:

“不劳先生费心。”说完径直走了。

苏青站在那儿,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盯着唐赛儿背影,又看看陈玄理,眼圈就红了。

陈玄理干咳一声:

“苏堂主这是……”

“我给你做了双鞋,”

苏青声音发颤,把簸箩往旁边石台上一放,“看来是用不上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唐赛儿本已走出几步,听见这话转过身来:

“苏妹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

苏青猛地回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整日里不是切磋武艺就是请教学问,你当别人都是瞎子?”

唐赛儿脸色一沉:

“你把话说明白!”

“还要怎么明白?”

苏青指着陈玄理,“你问问他,这些天找了你多少回?一个成了亲的人,不知避嫌么?”

这话说得重了,唐赛儿气得脸色发白,顺手从柴堆里抄起一根烧火棍:

“你再胡说试试!”

苏青也不示弱,

“铮”一声拔出佩剑:“怎么,被说中了心事,还要动手不成?”

林承启和无尘闻声赶来时,两人已经打作一团。

苏青的剑光闪闪,唐赛儿的烧火棍舞得虎虎生风,周围聚了不少教众,都看得目瞪口呆。

无尘一把拉住要上前劝架的林承启,眼睛却紧紧盯着苏青的剑招。看着看着,她心里咯噔一下,那招“燕子回眸”接“清风拂柳”,分明是她师父静安师太的独门绝技!

她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总觉得苏青面善。

原来眼前这人,竟是师父的前世!

这时场中二人越打越急,苏青一剑直刺唐赛儿面门,唐赛儿举棍格挡,眼看就要见红。

无尘再不迟疑,身形一闪切入战团。

只见她左手两指在剑脊上一弹,右手在棍梢一托,也不知用了什么巧劲,苏青的剑偏了三寸,唐赛儿的棍子也滑向一旁。

“都住手。”

无尘站在两人中间,气息平稳。

众人都看傻了,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文文弱弱的教主夫人,竟有这等身手。

林承启这时蹦了出来,叉着腰站在台阶上:

“哎呀呀,你说说你们!都是自家人,动什么刀枪?”

他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训话,“苏堂主,你这剑法跟谁学的?看着倒是花哨,就是下盘不稳。唐堂主,你这烧火棍抡得倒是有模有样,不过嘛……比本教主还差那么一点点。”

他故意挺挺胸膛,摆了个架势:

“要不要本教主施展一下乾坤大挪移,让你们开开眼?”

这话一出,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有几个年轻教众忍不住偷笑。

苏青和唐赛儿也都收了兵器,互相瞪了一眼,别过头去。

无尘暗暗松了口气,目光在苏青脸上停留片刻,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了。

这天傍晚,她看见苏青独自一人坐在后院井台边,望着井水发呆,便走了过去。

“苏妹子。”

无尘在她旁边坐下。

苏青回过神,忙要起身:

“夫人。”

无尘轻轻按住她:

“坐着说话。”

她斟酌着字句:“刚才看你使剑,那招燕子回眸使得真好。”

苏青愣了愣:“随便练的。”

“这招式不常见。”

无尘轻声说,“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苏青这才转过脸来:

“夫人认得这剑法?”

无尘没直接回答,

她看着苏青略显憔悴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你之前,可曾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苏青被问得一愣,困惑地摇摇头:

“特别的人?没有啊。俺爹娘去得早,是跟着叔伯长大的。梦……也就是寻常的梦。”

她看着无尘关切的眼神,心里暖了一下,只觉得这位教主夫人待自己格外不同,像是家里长辈般的关怀。

无尘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问得唐突了。

前世因果,当事人又如何能知晓?

她转而温和地问道:

“那……你和陈先生,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突然,苏青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咬着嘴唇,半天才说:

“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无尘叹了口气:

“我比你虚长几岁,看你就像看自家妹子。陈先生那人……”

她顿了顿,“有些毛病,怕是改不了的。”

苏青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惊慌:

“夫人怎么知道?”

无尘想起陈玄理那双不老实的手,心里一阵厌恶。

这话说到了苏青的痛处。

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又慌忙用袖子擦掉。

“他……他是不太行。”

苏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可既然跟了他,我也认了。”

无尘心里一沉。

果然如此。

“那你图他什么?”

无尘实在不解,“就因为他是个读书人?”

苏青绞着手指,半晌才说:

“他待我好时,也是真好的。教我认字,给我讲古……我爹娘去得早,从没人这样待过我。”

她越说越委屈:

“我知道他心思活络,可我想着,只要我真心待他,总有一天他能收心……”

无尘看着她这副模样,想起静安师太临终前还念叨着“缘分未了”。

原来这未了的缘分,竟是这般模样。

“傻妹子。”

无尘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男人的心要是不在你身上,你待他再好也是白搭。”

苏青的眼泪又下来了:

“那我能怎么办?都已经这样了……”

无尘看着她哭得伤心,想起前世师父对她的好,心里酸楚得很。

她轻轻拍着苏青的背:

“日子还长着呢,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咱们女子,未必非要靠着男人过活。”

苏青抽抽搭搭地说:

“夫人说得轻巧……您有教主疼着……”

无尘苦笑。

她和林承启那点事,还真不好对外人说。

“总之,”

她替苏青擦擦眼泪,“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先顾着自己。若是受了委屈,尽管来找我。”

苏青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夫人,您刚才说的故人……是谁啊?”

无尘望着远处的屋檐,轻轻说:

“一个很重要的人。她要是还在,定会疼你如亲生女儿。”

苏青听得似懂非懂,但无尘眼中的关切是真切的。

她靠在无尘肩上,第一次觉得这教中还有个能说贴心话的人。

这时林承启远远地走过来,看见两人依偎在一起,挠了挠头:

“姐,你们这是……”

无尘冲他摇摇头。

林承启会意,转身又溜达走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苏青破涕为笑:

“教主对夫人真好。”

无尘望着林承启的背影,轻轻“嗯”了一声。

夕阳西下,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无尘心想,既然这一世让她遇见了年轻时的师父,说什么也要护她周全。

至于那个陈玄理……来日方长,总有他好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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