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
“报——!”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传令兵跪在地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南阳郡……王氏坞堡,已……已破!”
这个消息,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在裴文若那番“借刀杀人”的分析后,大家对这个结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王家被灭,不正说明了陛下的刀,足够锋利吗?
裴文若捋着胡须,沉声问道:“说,具体战况如何?流民伤亡多少?
王家坞堡坚固,就算被破,那群乌合之众怕也死伤惨重,元气大伤了吧?”
这也是所有大臣心中所想。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
流民这把“刀”用完了,自己也卷刃了,那才叫完美。
然而,传令兵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金銮殿再次陷入了死寂。
“回……回丞相!流民……流民伤亡……极小!”
“他们并未强攻,而是寻到坞堡排污的涵洞,由一个叫凤三娘的女子带领数十人潜入,里应外合攻陷了堡门。
“王家五百精锐家丁,在人潮冲击下,一触即溃!家主王勋,当场被乱民用砖石砸死!”
“嘶——”
朝堂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钻涵洞?里应外合?
这他娘的是流民?这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才有的战术素养!
传令兵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吞了口唾沫,继续用一种讲述传奇故事的语调说道:
“破堡之后,那凤三娘并未纵容部下烧杀抢掠!”
“她……她当众宣布了三条规矩!”
“第一,所有粮食物资,全部归公,统一分配!”
“第二,严禁滥杀无辜,特别是对王家的仆役女眷,违者偿命!”
“第三,所有劫掠的金银珠宝,全部上缴,不得私藏!”
“为立军威,她当场斩杀了两个违反规矩的流民!而后……而后便开仓放粮,架锅煮粥,优先供给老人和孩童……”
“如今,数万流民,非但没有因为胜利而混乱,反而秩序井然,对那凤三娘……言听计从,奉若神明!”
传令兵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整个大殿,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比见了鬼还要精彩。
这……这说的是一群饿得快要人吃人的灾民?
不抢劫,不烧杀,不淫掠,还他娘的搞起了“公有制”和“战时纪律”?
这哪里是流寇!
这分明是一支纪律严明,目标明确的军队啊!
龙椅上的刘协,彻底听傻了。
他感觉自己的cpU都快烧了。
【剧本不对!剧本完全不对啊!】
【这凤三娘是什么鬼?】
【搁这儿给我玩什么打土豪、建立革命根据地呢?】
【你这么能,你咋不去考个公务员为人民服务呢?!】
刘协气得浑身发抖,胸口一阵憋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精心导演的亡国大戏,怎么就变成了一出“乱世枭雄养成记”?!
他下意识地从龙椅上稍微坐直了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这……这搞什么啊……”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大殿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御前太监小德子。
小德子一个激灵,立刻把陛下这句无心的吐槽,当成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提问。
而满朝文武,更是将这句话,解读出了十八层含义。
陛下在问什么?
他是在问我们,看懂他这一步棋的真正意图了吗?
他是在点拨我们,不要只看到王家被灭,要看到更深层次的东西!
一瞬间,所有大臣都低下了头,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困惑与震撼之中。
他们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如果说,之前裴丞相分析的“借刀杀人”,他们还能勉强理解。
那么现在,这把“刀”在杀了人之后,非但没有卷刃,反而自己淬火升级,变成了削铁如泥的宝刀,这就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这把刀,接下来要砍谁?
是继续砍那些地方士族,还是……掉过头来,砍向朝廷?
一股寒意,从所有人的脊梁骨升起。
唯有丞相裴文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金砖,花白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他的大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不对……
不对……
之前的推测,还是太浅薄了!
陛下,绝不仅仅是想借刀杀人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想除掉王家,方法太多了。
为何要用如此惊世骇俗,如此匪夷所思,甚至不惜冒着天下大动乱风险的一招?
这背后,一定有更深,更宏大的布局!
刘协看着下面一群陷入当机状态的大臣,尤其是那个跟中了定身术一样的裴老头,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退朝!”
他实在受不了了,只想赶紧下班。
两个字,如同惊雷,炸醒了沉思中的众人。
裴文若猛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龙椅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帝王,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领旨谢恩,反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銮殿,连官帽都有些歪了,竟是连朝臣礼仪都顾不上了。
“这……”
“裴丞相这是怎么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刘协也愣了一下,不过他懒得管这老头又发什么疯,只想赶紧开溜。
……
丞相府,书房。
裴文若将自己关了进去,谁也不见。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将南阳郡的地图,平铺在整张书桌上。
地图的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几份东西。
一份,是陛下登基后下达的,允许流民自由迁徙,地方官府不得阻拦的圣旨。
一份,是兵部传来的,关于京郊武库清点出一批“废弃”兵器,以及陛下“随意处置”的口谕记录。
最后一份,是刚刚从前线传回来的,关于凤三娘如何破堡,如何治军,如何分粮的详细战报。
裴文若就坐在这张书桌前,枯坐着。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在这几份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之间,来回扫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
从黄昏落幕,到夜深人静。
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
书房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的脑海中,无数的念头在冲撞,在纠缠,在嘶吼。
“借刀杀人”,这个解释,太肤浅了。它解释不了,为何这把“刀”会自我进化。
难道,连凤三娘此人的出现,都在陛下的算计之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天下英才何其多,陛下又如何能未卜先知,算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灾民丫头,能成就如此大事?
那如果不是算计……
那是什么?
裴文若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思想的死胡同,无论怎么冲,都找不到出口。
他痛苦地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巨人脚下的蝼蚁,抬头仰望,却连巨人的轮廓都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一夜,未眠。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昏暗的书房时。
那缕光,恰好落在地图上,从流民的起源地,划过他们获得兵器的山坳,再延伸到南阳王氏的坞堡,最后,指向了更南方的,那些同样盘根错节的地方士族豪强的领地。
就像一道光,劈开了裴文若脑中的混沌。
他看着那道光,看着那条清晰无比的路线,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住了。
他眼中的血丝在疯狂地跳动,嘴唇开始哆嗦,呼吸变得急促。
一个匪夷所思,却又无比合理的念头,如火山般从他的心底喷发而出!
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
“哈哈……哈哈哈哈!”
裴文若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癫狂,更带着一种勘破天机后的狂喜。
他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站了起来,双眼之中,精光爆射!
“臣,又悟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不再是借刀杀人!
陛下根本就不是在“用”这股力量,他是在“造”!是在“养”!
他不是在算计某个人,他是在利用“势”!是天下大势的“势”!
裴文若冲出书房,天光大亮,他却毫不在意自己一夜未眠的狼狈形象。
他召集了吏部、户部、兵部的几位核心同僚,在他的府邸大堂,激动地发表了他最新的结论。
“诸位!我等都错了!错得离谱!”
他开门见山,声音洪亮,震得几位同僚一愣一愣的。
“我等昨日,还以为陛下只是‘借刀杀人’,铲除王家。此乃小道,是术,非道也!”
“我苦思一夜,方才窥得陛下圣意之万一!”
他指着南方,眼神狂热。
“陛下不是冷血!更不是在冒险!他所做的,是超越我等认知的远见!”
“他知道,我大晏王朝,病在何处?病在地方!病在那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甚至能左右一州一郡官员任免的地方士族!”
“朝廷要动他们,难如登天!会动摇国本!”
“所以!陛下他……他反其道而行之!”
裴文若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他挥舞着手臂,像一个狂热的信徒。
“他故意‘放弃’灾民,任其迁徙,是在做什么?是在‘筛选’!把那些最绝望,最勇敢,最有活下去欲望的人,筛选出来!”
“他故意‘丢弃’兵器,是在做什么?是在‘赋能’!是给予这股被筛选出来的力量,一把可以打破旧秩序的武器!”
“然后呢?然后他撒手不管!彻底的无为而治!”
“他就是要让这股从底层绝望中诞生的力量,去和那些高高在上,腐朽不堪的地方士族,进行最原始、最野蛮的碰撞!”
“这,不是借刀杀人!”
“此乃‘以民制衡’!是以天下万民这股最磅礴的‘势’,去制衡那些早已成为国家毒瘤的‘士’!”
“凤三娘的出现,不是偶然,是必然!在陛下创造的这个环境里,就算没有凤三娘,也会有牛三娘,马三娘!这是天道!是物竞天择!”
“这才是真正的阳谋!堂堂正正,无可阻挡!”
“陛下他……他不是在下一个人的棋,他是在下天下的棋!他不是棋手,他就是创造棋局和规则的神!”
一番话,说得是口干舌燥,却也说得在场的几位大臣,目瞪口呆,浑身巨震。
他们的大脑,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又一颗的炸雷。
以民制衡……
筛选……赋能……碰撞……
物竞天择……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组合在一起,为他们描绘出了一幅何等宏伟,何等冷酷,又何等高明的帝王画卷!
原来……
原来陛下的布局,竟深远至此!
他们之前所有的担忧、揣测、分析,在陛下的这盘大棋面前,简直幼稚得可笑!
“臣……拜服!”吏部尚书率先反应过来,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地作揖,声音都在颤抖。
“陛下圣明!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臣……闻所未闻!”户部尚书老泪纵横。
他们望向皇宫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敬畏。
那是……仰望神明般的崇拜与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