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二姐!”
张延一声喊,正在村口乱做一团的女人们顿时如石化一般,呆立当场。
(注:满man读轻声,全县方言,把母亲叫作满。)
一位婶婶反应过来,连忙把蒋桂芬拉起来,道:“莫哭了,桂芬!你快看,延奶崽回来过了!”
蒋桂芬猛得一转身,不料脚下一崴就向旁边倒去,幸好张延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满,我回来过了!”张延轻声道。
“小四!”蒋桂芬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张延的脸,喜极而泣道:“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过了,你看看你姐姐,他这个样子啷下台!”
一旁的张巧兰突然安静下来,一脸惊慌地想要往一旁的柴垛里钻,却被张启拦腰箍住,一时动弹不得。
“二姐你莫乱跑了!”张启小声道。
张巧兰软声哀求道:“小七你快些放开我,我、我要扎(藏)到些,莫给小四看到我这个样子!”
张延转头看向她,笑问:“咦?二姐你想扎到哪坨(哪里)克?”
张巧兰涨红着脸,手足无措道:“小、小四,你啷回来过了?你吃过饭没得?我、我拿把柴火回克煮饭!”
说着,她就作势去抱那些柴捆。
张延走过去,帮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笑道:“我还没吃!正好俺两人一人拿一抱柴火回克,把火烧大些!”
他知道,姐姐的病主要是心病,药石无医,只能从心理层面加以引导。
张巧兰听了顿时眼睛一亮,高兴道:“是滴是滴!火烧大些,饭就煮熟得快些!还是俺小四聪明!”
张启也道:“我也拿一抱(一捆)回克煮菜!”
张巧兰:“要得要得,小七你多拿些,今天夜些(夜里)俺杀鸭子吃!咦,这个女仔是哪个?”
张延把江希妍拉到张巧兰面前,“这是你弟媳妇,好看吗?希妍,这是我姐张巧兰!”
江希妍笑吟吟地拉住张巧兰的那双粗糙的手,喊道:“你好,巧兰!”
她比张巧兰还要大一岁,自然不会喊她姐姐,不过态度却很亲切。
张巧兰仔细打量着江希妍,赞道:“啧!好看好看,比唐小燕还好看!”
于是张巧兰就忘了抱柴火的事,被张延和江希妍拉着向村中走去,憨憨的张启真的就抱着一捆柴火走在前面。
张延的堂兄弟们,则提着行李跟在后面,小声向婶婶蒋桂芬讲述他们接到张延的情形。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不过看起来这场风波应该是过去了,便跟着一起走。
张延一手拉着江希妍,一手拉着张巧兰,走在村中那条历经了5百年的风雨的青石板路上。
这一刻,他现代的记忆与这个时代的身体,终于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
张延家住在村西,是一栋带天井的砖瓦房,一共5间,紧邻着村中唯一的大地主——也就是张氏族长家的别院。
他家是旁支中的旁支,能够盖起这么大一栋砖瓦房,全凭张延的祖父。
张延的祖父年轻时读书考中了生员,一时成了全村旁支中的翘楚。
只是后来辛亥革命爆发,断了进学入仕之路,便回乡一边务农一边当赤脚医生,在十里八乡颇受人尊敬。
但即便如此,张延祖父仍然明里暗里受到族长家的打压,一生郁郁不得志,便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张延身上。
在桂北地区,绝大多数村子是独姓的家族式聚落,基本上不会有外姓。
比如周家村附近,就有王家、马家、蒋家、唐家、许家、周家等等。
张家村也一样,全村280多户全部姓张,而且是同一个老祖宗。
张氏族长,从张家老祖宗迁来此处开始,一直都是由嫡系长房继承,传到现在已经20余代。
几百年间,许多旁支侧房已经迁了出去,散落于桂北各县,而这里就成了张氏家族在桂北的祖地。
在后世,张延就出生于距此100多里的另一个张家村,深处大山之中。
为了区分大大小小的“张家村”,人们就把这里叫作“祖溪张家”,所谓“祖溪”就是村前的那条小河。
张延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清明,他曾跟着村中长辈来这里祭祀祖先。
当时祖溪张家,就在这村中公堂里设宴,杀猪宰羊款待回来寻根的族人。
世事难料,没想到他竟在这90年前,成了一名祖溪张家人!
...
张延家大门口,才40岁的张福新看着就像60岁一样,头发灰白胡子拉碴,额上的皱纹就跟后山的沟壑一样深。
此时他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青石门槛上,默默地抽着生烟(叶子烟)。
10年前,张延的祖父还在的时候,为他的二孙女——也就是张巧兰,在镇上找了一户人家,结了对娃娃亲。
男方家姓王,是镇上的一户大财主,家主也是张延祖父的同窗,两家颇有些友谊,逢年过节常有来往。
5年前,张延的祖父去世,两家便来往渐少,去年王家祖父也去世,张福新便带着女儿去吊丧。
不料那次,父女俩饱受王家白眼和侮辱,他忍不住骂了几句,结果不仅被打一顿,还被当众宣布了退婚。
从那之后,张福新的背就变得伛偻起来,而女儿张巧兰,也变得时而正常,时而疯疯癫癫。
张福新深恨自己没用,但却无可奈何,整日里沉默寡言,长吁短叹。
唐小燕从浙江回来后,常陪着巧兰说话开导,蒋老六也去镇上把王家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很是出了一口恶气。
原本,张巧兰的病情已经好转了,过年后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复发。
但前几天,唐小燕穿着一套大红的喜服来看她,不知为什么就把她给刺激到了,又开始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吧嗒吧嗒!”
“咳咳咳咳!”张福新猛吸几口烟,不料却呛得狂咳不止。
“二姐,今天夜饭你来煮,菜里多放些酸海椒,我要吃八大碗!”
“八大碗!你是饭桶吗?要是小七讲吃啷多,我就信!”
“二姐你乱讲,我啷吃得烂多饭?”
“弟媳妇,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煮!”
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说话,张福新猛然抬起头来,便见到姐弟三人,陪着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孩子向家里走来。
一年未见的大儿子回来了。
他此时穿着笔挺威武的军服,腰间挎着的手枪,脚上是锃亮的军靴,看着比在县城当保安团长的蒋老六更神气。
他身边的女孩子,不仅漂亮,而且也是一身笔挺的军装,挎着手枪,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张福新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额头上的皱纹瞬间就平展开来。
张启把柴火往门口一扔,从门槛上把张福新扶起来,说:“爸爸!你看俺哥哥带俺嫂子回来了!”
张延也扯着张巧兰和江希妍走上前,喊道:“爸爸,我回来了!”
张福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当天晚上,张延家里临时杀鸡宰鸭,左邻右舍都来凑伙。
就连同时很不对付的张氏族长,也亲自送来了一只羊,跟张延喝了三碗酒,很是说了些虚头巴脑的话。
饭吃到一半,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不一会,穿着大红喜服的蒋老六和唐小燕双双进得门来,喊道:“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