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天更是变本加厉。
后厨像是开了满汉全席流水宴,今天炖整只的冰糖肘子,皮颤颤巍巍能透光;明天上全鱼宴,糖醋的、红烧的、清蒸的,摆了一桌子,最小的鱼都比周粥胳膊长。
下人们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惊愕变成了敬畏,递茶送水都带着点小心翼翼,活像伺候着什么法力高深的活神仙。
周粥起初确实美得冒泡。他在清虚观时,师傅总说修道先修心,清心寡欲方能得道,结果顿顿清汤寡水,最多加个咸菜疙瘩。
能吃饭肉那属于是过年了。
如今到了李家庄,才明白人间烟火气原来是这滋味。
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在后院散散步消消食,日子过得比庙里的方丈还舒坦。
夜里躺在床上摸着滚圆的肚子,还忍不住乐:果然还是师傅有远见,下山真能吃饱!
可到了第七天头上,周粥心里开始打鼓了。
这天晌午,后厨又端上了烤全羊,金黄油亮的羊皮上还撒着芝麻,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周粥啃着油滋滋的羊腿,眼角余光瞥见两个小厮蹲在墙角数他这几天吃空的碗碟——光是粗瓷大海碗就堆了一小摞,看着比他师父的道袍还厚实。
他心里咯噔一下。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这话他还是懂的。
这七天来,李家庄好吃好喝伺候着,别说让他干活了,连扫地的婆子见了他都绕着走,生怕耽误他。
可他除了能吃,啥也没干啊!这哪是来做客,分明是来当米虫的。
下午喝下午茶时,周粥看着桌上精致的杏仁酥、核桃糕,第一次没觉得馋,反而有点坐立难安。
他瞅着刘管家弓着腰给他倒茶,那恭敬的样子,让他后脖颈子都发烫。
刘管家,周粥忍不住开口,家庄里...就没什么我能搭把手的?比如扫扫院子,劈点柴火?
刘管家吓得手一抖,茶水洒了半杯,连忙摆手:哎哟周道长,您这说的哪话!您是贵客,哪能让您干这些粗活?我们老爷说了,您只管安心住着,啥也不用操心!
周粥更不自在了。
他琢磨着,不行,再这么吃下去,怕是等他走的时候,李家庄的粮仓都得空一半。
再说了,他好歹是清虚观出来的道士,总不能真成了混吃混喝的?
思来想去,周粥决定去找李太公。
他揣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正厅,李太公正坐在太师椅上翻账本,戴着老花镜,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打得飞快。
听见脚步声,李太公慢悠悠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和蔼模样。
是周道长啊,李太公放下账本,笑眯眯地招手,快坐快坐,刚沏的雨前龙井,尝尝?
周粥没敢坐,站在当地搓着手,脸有点红:李太公,那个...我在这儿住了七天了,天天吃您的喝您的,啥也没干...
李太公故作惊讶:道长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能来我李家庄,那是给我面子。再说了,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应该的。
不是不是,周粥赶紧摆手,急得差点顺拐,我是说...家庄里要是有啥活儿,您尽管吩咐!
劈柴挑水我都行,就算是...就算是帮着喂喂鸡鸭也行啊!
李太公看着他急得鼻尖冒汗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嘿,这招果然管用!
但脸上还得装出为难的样子,捋着胡须沉吟道:这...倒是真没什么活儿需要劳烦道长。
家庄里的下人都能干,哪敢惊动您呢?
周粥更急了,往前凑了半步:您别这么说!我真不是来混饭吃的!您就让我干点啥吧,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饭都吃不下了!
这话一出口,周粥自己都心虚——刚中午还啃了半只烤全羊呢。
李太公瞅着周粥那急得直搓手的模样,端着茶杯的手指差点没稳住。
可算等来这句话了!
这几日他夜里被那披头散发的影子折腾得快成了熊猫,眼下见周粥主动开口,心里那块悬了七天的石头“咚”地落了地,砸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坦。
但脸上还得绷着。
李太公慢悠悠放下茶杯,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有天大的难言之隐。
他瞥了眼周粥,又叹着气转过头去看窗棂,那副“这事说出来怕吓着你”的模样,比戏台上的老生还入戏。
“哎……”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裹着三层愁云,“不瞒道长说,家里确实有桩烦心事。只是……只是这事实在凶险,我实在不忍心让道长趟这浑水啊。”
周粥一听“凶险”二字,耳朵先竖了起来。
他这几日被喂得脑满肠肥,正愁没机会表现表现,当即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李太公这话就见外了!
我可是清虚观出来的道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您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话音刚落,周粥后槽牙就开始打颤——坏了!
刚才光顾着充好汉,把“凶险”俩字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师父下山前没教过怎么对付凶险啊!
万一是什么豺狼虎豹闯进庄子?或是来了江洋大盗?他这小身板,怕不是塞牙缝都不够。
李太公沉声道:“道长有所不知……这庄子里,闹鬼啊。”
“鬼?!”周粥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腰板瞬间弯成了虾米。
要说周粥这人,啥都不怕就怕鬼。
小时候在观里听师兄讲鬼故事,他能抱着柱子哭到天亮,连师父都知道他这软肋。
此刻听见“鬼”字,他脑子里立马闪过无数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模样,后脖颈子飕飕冒凉风,刚吃下去的半只烤羊在胃里差点造反。
李太公没注意他的怂样,只顾着倾诉苦楚:“可不是嘛!每到半夜,就有个影子在我窗根底下哭,说要索命呢!
请来的和尚被吓得屁滚尿流,说这是厉鬼……”他偷瞄了眼周粥,见小道士脸都白了,赶紧补充,“不过道长要是觉得为难,那就算了,毕竟这玩意儿邪乎得很,犯不着为了我李家……”
“没、没问题!”周粥猛地打断他,声音都带着颤音。
他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逞什么能啊!现在好了,骑虎难下了!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尤其还吃了人家七天山珍海味,总不能临阵脱逃吧?真要是传出去,清虚观的脸都得被他丢尽。
再说了……他偷偷咽了口唾沫,说不定这鬼是个虚张声势的?
万一自己运气好,随便就能把它吓跑呢?总不能真为了几顿饱饭把命丢在这儿,那也太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