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抽泣声混着蝉鸣，小满攥紧车把的手青筋微凸。阿远看见跌跌撞撞奔来的谷雨，立刻低头解稻草绳：“你快去看看，陶罐我帮你送回家！”
“不用……” 小满话音未落，阿远已把车绳往他身上一挂，转身推着车大步走向竹林，蓝布短打在风里扬起一角。她这才注意到少年后背的粗布衣裳已被汗水浸透，显出淡青色的竹篾纹路。
学堂那间简陋的土屋，此刻安静得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
李先生坐在他那张掉漆的书案后面，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一下下重重敲着摊开的《千字文》，那“笃笃”声敲得谷雨心惊肉跳，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小满站在弟弟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单薄身体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她知道谷雨是爱念书的，只是家中琐事缠身 —— 不求他出人头地，至少别因目不识丁困在泥沼里。
“沈谷雨！”李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你自己数数！这个月，你逃了几次学？五日！整整五日！昨日让你背的《弟子规》开篇，你可背出来了？‘父母呼’后面是什么？说！”他猛地一拍桌子，惊得粉笔灰簌簌落下。
谷雨浑身一抖，头埋得更低了，嘴唇嗫嚅着，半晌才挤出蚊蚋般的声音：“应……应勿缓……”
“大点声！”李先生喝道。
“……父母命，行勿懒……”谷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后面几个字更是含混不清。
李先生气得胡子直翘，指着谷雨，手指都在发颤：“听听！连这开蒙的句子都背不全！心思都野到哪座山上去了？晒金岭的豆苗，就那么好看？比圣贤书还好看？我看你是烂泥扶不上墙！收拾你的东西，明日起，不必来了！学堂的板凳，留给肯用心的人坐！”他越说越气，抓起谷雨那本皱巴巴的算术书就要往地上摔。
“先生息怒！”小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扑上前一步，声音急切而清晰，“先生，谷雨逃学，该打该罚！是家里……是家里拖累了他！”
李先生摔书的动作顿住了，布满皱纹的眼睛锐利地看向小满，带着审视和余怒。
小满深吸一口气，稳住发颤的声音，飞快地组织着语言：“先生明鉴。家里刚接了四时楼的订单，要每日送几十斤豆芽酸笋。我娘身子骨弱，白日里种地、照料新得的坡田，晚上还要磨菌粉、配药灰，熬得眼睛都红了。谷雨……谷雨他是看我和娘实在忙不过来，地里草要锄，豆芽要浇水，长生果刚爆芽要照料……他才……”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恳求，“先生，谷雨知道错了。他昨夜还趴在窗台上，借着月光看先生的算术书，说要好好学本事，将来……将来给他二姐寒露赎身！”
“赎身”两个字像两枚针，刺破了凝重的空气。李先生脸上的怒色明显一滞，目光落在谷雨那身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新鲜红泥的旧布衫上，又缓缓移到谷雨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那本破旧算术书上。学堂里几个探头探脑的学生也安静下来。
小满抓住这瞬间的松动，立刻从谷雨紧紧攥着的书包里，摸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支崭新的、还带着集市桐油气味的毛笔。她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李先生的案头，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先生，谷雨真的知道错了。这是他心心念念的新笔，他说，要用这支笔，好好抄书，把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先生教的圣贤道理，他一句都没敢忘。求先生……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若再敢逃一次学，不用先生赶，我亲自押着他来给先生磕头赔罪，从此绝了他念书的念头！”
她的话又快又清晰，像山涧清泉，冲刷着屋里的沉闷。谷雨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先生……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背书……我抄书……我要给二姐赎身……”
李先生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看着案头那支崭新的毛笔，笔杆挺直，毫锋未损。再看看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死死攥着那本破书的少年，和他身边这个眼神明亮、言语条理分明、同样稚嫩却已扛起家中担子的姐姐。他敲击桌面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最后，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拿起那支新笔，指尖在光滑的笔杆上摩挲了一下，最终没有摔下谷雨的旧书，而是将它轻轻放回了书案一角。他重新翻开那本《千字文》，声音依旧严厉，却少了那份要驱逐的决绝：“哭什么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坐下！把今日教的‘天地玄黄’给我抄十遍！抄不完，晌午饭也别回去吃了！”
谷雨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慌忙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重重地“嗯”了一声，几乎是扑到自己的小木凳上，手忙脚乱地铺开纸，研墨的手还在抖，眼神却死死盯住了书页上的字迹。
小满悬着的心，这才重重落回了实处。她悄悄退到学堂门口，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伏案疾书、背脊挺得笔直的瘦小身影。窗外，蝉鸣依旧，阳光刺眼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