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的晒金岭还裹在乳白色的薄雾里,黑石峒寨门那声沉重的“嘎吱”响,像把钝刀割开了山林的寂静。
阿岩走在最前,半人高的藤编药篓压得他肩背微沉,里面除了鼓鼓囊囊的竹筒药包,还塞着几件靛蓝土布衣衫,粗粝的藤条蹭着他后颈晒成古铜色的皮肤。
身后四个俚人汉子如沉默的山豹,猎刀在腰间晃出冷光,弓箭的弦线紧绷着,每一步都踩在苔藓最薄的石径上——那是峒主朗玛亲自挑的侍卫,巴隆额角的刀疤在雾中若隐若现。
小满攥着谷雨的手跟在队尾。弟弟脖子上的药膏结了层薄痂,痒得他时不时往阿岩背后蹭,而她袖管下的手臂。
此刻看着阿岩挺直的背影和侍卫们腰间晃动的火镰,小满心里那块悬了几日的石头,总算落了小半。
“阿哥!等等我!”彩裙翻飞的达娅从寨门里冲出来,发间的银饰叮当作响,“我要去看汉人的豆田!”贝莎跟在她身后,靛蓝头巾下的脸透着温婉,手里却攥着个油纸包:“岩哥,我熬了祛暑的凉茶……”
“阿爸说了,”阿岩转身时,晨雾在他睫毛上凝了水珠,语气却像山岩般笃定,“巴隆他们熟路。”他目光扫过贝莎攥得发白的指节,那双眼常年看惯山林的眸子没什么波澜,却让贝莎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
达娅跺着脚还想争,被阿岩一个眼神镇住——那眼神里有峒主儿子的威严,也有对山林险途的了然。
下山的路比来时顺遂太多。巴隆撒出的驱虫粉带着艾草和硫磺的气味,走在前面惊起一条青竹蛇,被他随手甩出的石块砸中七寸。
夜里宿营时,篝火堆烧得噼啪响,侍卫们用猎刀串着山鸡烤,油脂滴在火里爆出香气。谷雨靠着阿岩的药篓睡着,嘴角还沾着烤兔肉的油星,小满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离家时二姐塞进她包袱里的半块锅盔,喉间有些发紧。
三日后,当豆苗坡的轮廓出现在山脊线时,小满的心跳得像擂鼓。
可等他们真踏上那片坡地,小满的呼吸瞬间停了。三天前还蔫黄的豆苗,如今成了大片焦黑的烂泥。
山洪留下的泥浆板结在地里,裂成狰狞的龟纹,每道缝里都渗着腐臭。豆苗的茎秆烂得像棉絮,轻轻一碰就断,叶片卷成黑褐色的卷儿,上面爬着密密麻麻的白蛆。
只有坡顶几株高些的苗,还剩几片枯叶在风里抖,像垂死者的手。
“姐……”谷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死死揪着小满的衣角。小满僵在原地,太阳晒得她头皮发疼,可眼前的景象比冰水还凉。
她想起播种时娘弯着腰的背影,想起娘翻地时说“谷雨种豆,秋收有肉”,想起自己那会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却依然相信希望——现在这些念想都跟烂豆苗一样,泡在腥臭的泥里。
阿岩蹲下身,手指探进豆苗根部的泥土。他捻起泥块闻了闻,又用猎刀刮开根须,断面黑得像墨。
“根腐透了,”他站起身时,裤腿沾了泥,“土气闭绝,得用猛药。”
巴隆等人早按他的吩咐点起了火。
茅草混着烂豆苗烧起来,浓烟裹着焦糊味冲天,火舌舔过的地方露出黑黢黢的地皮。
阿岩从药篓里倒出深灰色的粉末,那是火塘灰拌了砒石和硫磺,撒在热土上时“滋滋”作响。“火烧去腐,灰能压浊气。”他对呆立着的小满说,额角的汗珠滴在药粉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小满看着他和侍卫们在烈日下挖沟,砍刀劈开板结的土块,汗水把他们的短打浸成深色。她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混着烟灰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
“谷雨,”她拉起弟弟,“我们去捡烧过的灰。”竹篓在她背上晃悠,装着滚烫的草木灰,烫得她后心发疼,可她觉得这疼比心里的空落好受些。
直到夕阳把晒金岭的影子投在坡地上,他们才停下手里的活。焦黑的土地上覆着层灰,几条深沟像伤疤似的通到山涧,最后一点积水顺着沟流走,发出“哗啦啦”的响。
巴隆擦着汗说:“岩少,剩下的看天命了。”阿岩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几株被他多撒了药粉的豆苗,叶子似乎比刚才挺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