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伙饭的喧闹渐渐散去,杯盘狼藉间残留着豆腐的咸鲜和杨桃糖水的清甜。
帮忙的乡亲们打着饱嗝,说着吉利话陆续告辞,留下满院的星光和一屋子需要收拾的锅碗瓢盆。
小满娘脸上还带着待客的笑意,手脚麻利地归置着碗筷,嘴里却轻轻叹了口气,对着正在擦桌子的小满低声道:“你舅舅他们……今儿个没来。”
那声音里的失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白日里强撑的热闹余韵。
小满抬起头,看见娘侧脸上那抹难以掩饰的黯然。舅舅是个忠厚老实到有些木讷的人,外婆身子骨弱,常年离不开人照顾,外公走得早。
舅妈……小满心里清楚,那是个心眼比针尖小、见不得别人好、尤其爱在娘家人面前摆谱拈酸的人。
这次没来,多半是舅妈又在中间搅和了什么,或者觉得他们孤儿寡母新建了房,心里不痛快。
娘心里惦记着外婆和舅舅,这份亲情上的缺憾,是再热闹的宴席也填补不了的。
“娘,别难过。明儿个带些今天剩下的好菜,还有新做的豆腐,回趟舅舅家看看外婆?”小满放下抹布,走到娘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轻声提议。
娘点点头,刚想说什么,院门处却传来一阵不客气的拍打声,伴随着一个油滑又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男声:“开门!是我!惊蛰!开门啊!是我,大柱!”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小满娘脸上的黯然瞬间被警惕取代,小满的心也猛地一沉——是姐夫王大柱!那个嗜赌成性、动辄打骂大姐、把家底败光还把怀着身孕的大姐赶出来,如今又觊觎新房的混账姐夫!
谷雨反应最快,小小的身子像支离弦的箭冲到门边,却没有开门,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抵着门板,稚嫩的嗓音带着愤怒的颤抖:“王大柱!你滚!不许进来!这里不欢迎你!”
门外的王大柱似乎没料到先出声的是个小孩子,愣了一下,随即声音放得更软,甚至带上哭腔:“哎哟,是谷雨啊!好孩子,快开门!我是你姐夫啊!我知道错了,姐夫真的知道错了!姐夫不该去赌,不该跟你姐姐动手,姐夫混蛋!姐夫对天发誓,以后再赌就剁手!再动你大姐一根手指头就天打雷劈!惊蛰,惊蛰你开门啊!跟我回家吧,看在女女的份上,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们娘俩……女女不能没有爹啊……”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想让屋里的惊蛰听见。
小满娘脸色铁青,手紧紧攥着围裙。小满快步走到谷雨身边,和她一起抵着门。
大姐惊蛰原本在灶房收拾,听到动静,特别是“女女”两个字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恨,有痛,还有一丝被触及软肋的刺痛,但很快被更深的决绝压了下去。
“王大柱,这里没你的家!带着你的鬼话滚远点!”小满娘隔着门板,声音冷硬如铁。
“娘!您是我孩子的亲外婆啊!您不能这么狠心!您就看在女女才这么小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王大柱在外面哀嚎,拍门声更急了,“要不……要不让我进去住两天?我好好哄哄惊蛰,保证把她哄回去!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女女也想爹吧?”
他这话一出,院子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阿远皱紧了眉头,杨金花气得啐了一口。阿岩和巴隆交换了一个眼神,从桌边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靠近院门。陈伯也拄着拐杖,沉着脸。
谁都听出来了!这哪里是真心悔改?分明是白日里看到小满家这崭新气派的大房子,又听说她们合伙做了营生,日子眼看着红火起来,他那贪婪的心又活了!想借着哄媳妇和看孩子的名义,先赖进来,再想办法沾光,甚至霸占!女女,成了他无耻算计的工具!
“放屁!”谷雨气得小脸通红,对着门缝吼道,“你打大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女女?你把女女和大姐逼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这房子是我们辛辛苦苦建的,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休想打主意!滚!”
谷雨说着,左右看了看,抄起门边靠着的一把大竹扫帚,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来,对着门缝就往外捅:“滚!滚出去!不许你欺负大姐!不许你打我们家房子的主意!更不许你拿女女说事!”
他人小力气弱,扫帚柄捅出去没什么力道,甚至有点滑稽。但他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尊愤怒的小守护神,牢牢挡在家人,尤其是大姐惊蛰和襁褓中的表妹女女和那扇隔绝贪婪与伤害的门板之间。
那倔强的背影,看得小满娘眼眶一热,惊蛰也紧紧咬住了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嘿!你这小崽子!反了你了!敢打长辈!惊蛰!你这狠心的婆娘,就看着你侄子这么对我?快开门!女女!爹来看你了!”王大柱被扫帚捅得恼羞成怒,在外面破口大骂,开始用力撞门,“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砸门了!女女是我的种!你休想独占!”
“够了!”惊蛰厉喝一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决心而微微发颤。
她快步走回自己和小满暂住的厢房,很快又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叠好的纸。她走到院门前,隔着门缝,将那张纸用力塞了出去。
“王大柱,你看清楚!这是合离书!我早就托人写好了!你签字画押,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女女归我!这房子,这营生,跟你再无半点瓜葛!想见女女?做梦!签了字,公堂上再说!”
门外的王大柱显然没料到惊蛰如此决绝,还拿出了合离书。
他捡起那张纸,借着月光草草一看,更是气急败坏:“合离?!你想带着我的种跟老子一刀两断?!休想!老子不签!打死也不签!惊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开门,否则我让你好看!” 他疯狂地踹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跟他废什么话!”阿岩声音冰冷,对小满和谷雨道,“你们退后。” 他示意了一下巴隆。
巴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活动了下粗壮的胳膊,上前一步。他根本没去开门栓,蒲扇般的大手抓住门板上沿,猛一发力!
“哐当!”一声巨响,看似结实的院门连同门框,竟被巴隆生生从外面“拔”开了一尺多宽的缝隙!门外的王大柱正用力踹门,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来。
月光下,巴隆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如同门神,投下的阴影将矮小的王大柱完全笼罩。
他眼神锐利,带着俚人特有的彪悍气息,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王大柱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和气势吓得魂飞魄散,再看巴隆身后,阿岩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神比月光还冷,阿远也捏紧了拳头怒视着他。
他知道今天绝对讨不了好了,这家人是真有硬茬子护着。
“你……你们……你们仗着有野人撑腰欺负人!惊蛰!你给我等着!女女是我的!这事没完!” 王大柱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在巴隆进一步动作前,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跑,连掉在地上的合离书都顾不上捡,身影狼狈地消失在夜色里。
巴隆像丢垃圾一样把门板“砰”地一声按回原位。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厢房里隐约传来的、女女被吵醒后细弱的哭声。
小满娘赶紧上前搂住还在微微发抖却强撑着不哭的谷雨:“好孩子,好谷雨,不怕了,坏蛋被赶跑了。”
小满也心疼地摸着弟弟的头,看向惊蛰。
惊蛰默默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那张被踩了脚印的合离书,仔细地拂去尘土,小心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救命稻草。
她没有立刻去看哭泣的女儿,而是先走到谷雨面前,蹲下身,用力抱了抱这个勇敢保护了她和女儿的弟弟,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谷雨,谢谢你……大姐……谢谢你。”
然后,她才站起身,快步走进厢房。很快,女女的哭声渐渐平息了。
惊蛰抱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女女走出来。月光洒在她们母女身上,映照出惊蛰脸上从未有过的、磐石般的坚定光芒。
她低头看着怀中女儿熟睡的小脸,再抬起头,目光扫过新崭崭的屋檐,扫过脸上犹带惊惶却无比团结的家人,最终落在那张承载着她和女儿未来的合离书上。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像誓言般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字,他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为了我,为了女女能清清白白、安安稳稳地长大,不再有这样一个爹,也为了……不再让这个好不容易才有的新家,再被那样的烂泥拖累。”
她的怀抱是女女最安稳的港湾,她的眼神是守护新家最坚硬的盾牌。
这一次,为了女儿,她将披荆斩棘,绝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