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窗纸透出蒙蒙青灰色时,小满已坐起身,眼中虽布满血丝,却没了昨夜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
攀附周家?不,那不是她沈小满要走的路。至少,不能是摇尾乞怜、丧失尊严的攀附。她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既能借力,又不至于彻底沦为附庸。
天光微亮,小满已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靛蓝细麻布衣裙。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走向磨坊。作坊是她立足长安的根本,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掌控的战场。
磨盘转动的声音沉稳有力,豆酱发酵的气息醇厚绵长,这熟悉的一切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早饭后,小满叫住了准备去学堂的谷雨。她没有再提昨夜的事,只是将一只小巧精致的竹制笔筒塞进他怀里——这是昨日在长安西市精心挑选的,上面刻着“笃志勤学”四个小字。
“谷雨,”小满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后散学,福安会准时在周府外等你,一步不离地接你回来。若在学堂里再有人寻衅滋事,莫要与其纠缠,径直去找周司业先生!记住,你是去求学的,不是去与人斗气的。周司业先生为人清正,必不会坐视不理。”
谷雨抱着笔筒,感受到阿姐传递来的坚定,用力点了点头,眼中的惶恐似乎淡去了一些。他知道,阿姐在为他筑起一道屏障。
送走谷雨,小满立刻写了张便笺,让福安快马送去给萧翊。内容很简单:“作坊新得一批上品金珠豆,所发金丝豆芽清甜异常,午后若有暇,盼来庄中一品,兼有要事相询。” 她特意点明了“金丝豆芽”——这是她最初的起家本领。这是二姐给她的。
午后,萧翊果然如约而至,依旧是一副懒散贵公子的模样,摇着把折扇,仿佛世间万事皆不入眼。小满将他请进作坊旁新辟出的一间小小待客室,亲手奉上用新泉水冲泡的清茶,又端上一碟鲜嫩水灵、根根饱满如金丝的金丝豆芽。
“萧公子,尝尝,用陇右新到的金珠豆,晨露泉水浇灌,刚发好的。”小满神色平静。
萧翊尝了几根,眼睛微亮:“嗯,确实比寻常豆芽更清甜爽脆,火候也恰到好处。小满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丫头,可不是个主动约人的人啊。他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小满,“不过,泼辣丫头今日相邀,恐怕不只是为了请在下品评豆芽吧?”
小满也不再绕弯子,将谷雨在学堂被赵茂等人欺凌,以及被神秘斗篷人威胁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我知赵尚书位高权重,此事棘手。我一个商贾女子,人微言轻,贸然出头只会适得其反,连累谷雨前程。”小满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目光却直视着萧翊,“萧公子见多识广,交游广阔,不知……在这长安城,面对此等境地,可有何……规矩之内,不授人以柄的法子?不求立刻惩处对方,但求能护住谷雨,让他安心读书,免受骚扰威胁。”
萧翊脸上的懒散渐渐收起,折扇也停止了摇动。他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扇骨。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少有的凝重:
“赵茂……赵尚书的嫡孙,确实是个麻烦。他仗着家世,在国子监附学那帮勋贵子弟里也是个跋扈的主儿。至于那个斗篷人……”他沉吟了一下,“行事隐秘,恐非赵茂本人指使,更像是……有人想借赵茂这把刀,或者,想拿捏住谷雨的软肋。”
他抬眼看向小满:“你顾虑得对,硬碰硬是下下策。周司业那里,是个关键。司业大人虽已致仕,但在清流士林中声望极高,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的话,便是无形的‘势’。赵茂再跋扈,也不敢公然在周司业的眼皮底下太过分,否则就是打周司业的脸,也打他祖父赵尚书的颜面。”
“公子的意思是……?”
“让谷雨在周司业面前,展现出足够的价值。”萧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让司业大人觉得,此子是可造之材,值得维护。同时,你需要一个‘由头’,一个能让周司业‘自然而然’地知晓此事,且能‘顺理成章’地敲打一下那些小子的机会。不能是你直接去哭诉告状,那样不仅显得谷雨懦弱,也落了下乘,更可能坐实那些污蔑。”
小满心中豁然开朗。萧翊点明了方向:借势而不求援,以“才”动人,制造契机。
“至于那个斗篷人的威胁……”萧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既是威胁,必有目的。他所图为何?是怕谷雨出头,还是另有所图?此事交给我,我会让人留意赵茂身边以及周府附近的可疑人物。只要他再露面,总能揪出点蛛丝马迹。在查明之前,让谷雨咬定自己家世清白,祖父是岭南普通农户即可。朝廷平反的旧案,只要我们不主动提及,对方也不敢轻易捅到明面上,否则他如何解释自己知晓内情?那反而会暴露他自己。”
萧翊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小满心头的部分阴霾。他的分析和建议,既符合长安城盘根错节的生存法则,又提供了切实可行的路径。
“多谢萧公子指点迷津!”小满郑重地起身行了一礼。这份情谊,早已超出了“合作”的范畴。
“不必客气。”萧翊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谷雨那小子我看着顺眼,作坊的豆芽酱菜也确实美味。就当……是为口腹之欲尽点心吧。”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戏谑,“不过丫头,你这金丝豆芽,是不是该给我这‘军师’多备几份带走?”
送走萧翊,小满的心定了不少。她立刻开始行动。
她想起周夫人曾提过,周司业雅好书法,尤爱前朝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
她立刻让福安去长安城最有名的文墨斋“澄新堂”,不惜重金购得一份上好的《夫子庙堂碑》旧拓本,虽非真迹,但拓工精良,亦是珍品。她并未亲自送去周府,而是精心挑选了几样作坊新制的、口味清雅的点心,特意用泉水、新麦、金丝豆芽等原料,连同那份拓本,附上一封措辞极为恭敬谦卑的短笺:
“……小女子感念夫人与司业大人对幼弟谷雨的照拂之恩,无以为报。偶得虞公《夫子庙堂碑》旧拓一份,知大人雅好此道,特此奉上,聊表寸心。另附作坊新制小点几味,原料皆取山泉晨露,清爽宜口,请夫人与大人品鉴。幼弟愚钝,蒙大人不弃教诲,唯愿其勤学笃行,不负师恩。沈小满叩首。”
这份礼,既投其所好,又显得用心而不刻意贵重,更重要的是,在信末含蓄地点出了对谷雨的期许。当周司业在欣赏拓本或品尝点心时,若再听到或想起谷雨在学堂的遭遇,那份维护之心,自然会更加真切。
小满将更多精力放在了谷雨身上。每日散学后,她不再让谷雨立刻埋头苦读,而是先与他聊聊学堂趣事,引导他复述周司业讲授的经义要点,并与他讨论。
她惊讶地发现,谷雨天资聪颖,对经义的理解常有独到之处,只是性格内向怯懦,不敢在学堂上表现。小满鼓励他,将疑惑和见解整理出来,哪怕只是写在纸上。
“阿姐,这样……真的有用吗?”谷雨有些忐忑。
“有没有用,做了才知道。”小满摸摸他的头,“周司业是真正的学问大家,他看重的,是求学之心和颖悟之才。你只管认真思考,大胆提问。学问之事,贵在求真。”
日子在紧张而有序的谋划中一天天过去。福安每日雷打不动地接送谷雨,如同沉默的护卫。
赵茂等人见谷雨身边总跟着仆从,且谷雨本人对他们的挑衅开始采取完全无视的态度,加上周司业在讲学时对谷雨偶尔提出的问题流露出赞许之色,他们的气焰竟真的收敛了不少,虽仍有冷言冷语,但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明目张胆地动手欺凌。
至于那个神秘的斗篷人,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但小满和萧翊都清楚,阴影并未散去,只是暂时蛰伏。萧翊那边,也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深秋的风掠过柳林庄,卷起几片枯叶。小满站在作坊外,望着通往长安城的方向。霸凌的明枪暂时躲过,但威胁的暗箭依旧悬在头顶,祖父的事情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知道自己只是走出了第一步,前路依旧荆棘密布。然而,她眼中那份沉静的光芒却愈发坚定。攀附权贵并非唯一的路,她要在这夹缝中,用自己的方式,为谷雨,也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