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药香、书页翻动和作坊的烟火气中悄然滑过。窗外的积雪消了又积，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刮在脸上如同小刀割过。转眼间，已到了“大雪”节气。
农庄屋檐下挂起了长长的冰棱，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寒光。小满写给岭南报平安的信，想必还在漫长的驿道上跋涉，岭南的回音更是杳然。长安的冬天，冷得刺骨，也让人格外思念岭南湿暖的海风。
午时刚过，灶膛里的火燃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屋内的寒气。
小满、谷雨、福安，还有春杏和新来的柳枝、石头，围坐在正房炕边的小桌旁用午饭。因着谷雨和福安两个伤员需要清淡饮食，桌上多是些熬得软烂的粟米粥、蒸得热腾腾的胡饼、一碟清炒菘菜，还有一小碗小满特意做的、加了姜末提味的肉糜羹，透着熟悉的岭南咸香。虽不丰盛，但在寒冷的冬日里，也显得格外温暖熨帖。
谷雨靠在厚厚的被褥上，左腿依旧被固定着，但脸色比前些日子红润了些。他小口喝着粥，偶尔和福安低声交谈几句功课上的事。福安头上的伤疤结了痂，只剩下浅浅一道红痕，精神也好了许多。柳枝和石头还有些拘谨，捧着碗小口吃着，眼神里带着初来乍到的怯意。
“咚咚咚！” 一阵清晰有力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我去开门！” 年纪最小的柳枝反应最快，放下碗就小跑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帘掀开，一股凛冽的寒气卷了进来。柳枝引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裹着厚厚的玄青色貂裘斗篷，帽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正是许久未见的吴承宇。他跺了跺脚，抖落靴子上的雪泥，一边解斗篷一边朗声笑道：“哟，正吃着呢？看来我赶得巧啊！”
屋内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吴承宇目光扫过桌上简单的饭菜，又看了看炕上的谷雨和福安，最后落在小满身上，眼中带着熟稔的笑意。
小满放下筷子，看着风尘仆仆却精神头十足的吴承宇，也忍不住打趣道：“吴公子真是好雅兴，这大雪天的，专程踩着饭点来蹭我们家的粗茶淡饭？” 她的语气轻松，带着一丝调侃。
春杏在一旁抿嘴偷笑，不用小满吩咐，已经麻利地起身去厨房添碗筷了。
“民以食为天嘛！再说了，” 吴承宇毫不客气地走到桌边空位坐下，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目光落在桌上的肉糜羹和清淡却透着独特香气的菜色上，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岭南口音赞道，“这味道，正！比那些大酒楼的虚头巴脑强多了！是家的味道！” 这熟悉的岭南风味，显然勾起了他的乡愁。
小满示意柳枝给吴承宇盛粥，笑道：“家里两个伤员，吃得清淡，吴公子不嫌弃就好。”
春杏很快添了碗筷上来。吴承宇也不客气，端起热腾腾的粟米粥就喝了一大口，暖意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夹起一块肉糜羹尝了尝，眼睛一亮：“唔！就是这个味！加了姜末，又暖身又提鲜！还是沈小娘子手艺好！”
他边吃边打量了一下安静坐在一旁的柳枝和石头，随口问道：“你家添丫头了？看着面生。”
“嗯，” 小满点点头，给谷雨夹了片菘菜，“作坊事多，春杏一个人忙不过来，请帮工也不稳当，就添了两个帮手。”
吴承宇“哦”了一声，埋头又扒拉了几口饭，动作利落，显然是真饿了。暖粥热菜下肚，他冻僵的身体也舒展开来。他放下碗，用袖子抹了抹嘴，看向小满，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热切：
“小满姑娘，我说让你和我合作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他开门见山，“把你做的这些糖块、酱料、酸笋什么的，交给我家的船队，南北东西地走一圈？保管让它们扬名天下！”
小满夹菜的动作顿了顿。吴承宇这个提议，在她刚安置好作坊时就提过，当时她顾虑重重，只说要考虑。如今再次提起，在这大雪封门的冬日，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再看看炕上需要长期静养、未来求学之路更是耗资不菲的谷雨……这个提议的分量陡然重了起来。
她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眼看向吴承宇，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这么大的生意，吴公子怎么不去和萧大少聊？他好歹也是我们作坊的半个东家呢。” 她故意把“半个东家”说得轻松，意在试探吴承宇的态度以及萧翊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吴承宇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嘲笑：“他啊～” 他拖长了调子，拿起一个胡饼掰开，热气腾腾的，“很快就要娶妻咯……家里给他看好人了，估摸着正忙着相看、下聘、准备聘礼呢，哪还有心思管这些‘蝇头小利’？他那点俸禄和家里的份例，够他自个儿花销就不错了，哪还有余钱投在你这作坊上？他那个‘东家’，挂个名头，替你挡挡麻烦罢了，真金白银的生意，还得靠咱们自己！”
“娶妻？” 小满微微一怔，心头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但更多的是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萧翊那样的家世，到了年纪，娶妻成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压下那点莫名的情绪，好奇心倒是被勾了起来，追问道：“看好了？是哪家的闺秀？”
吴承宇咬了一口胡饼，含糊不清地摆摆手：“啧，这我哪知道？他萧家的门槛高着呢，能入他爹娘眼的，不是高门贵女就是清流名媛。你回头自个儿问他去！他那张破嘴，说不定还能给你编出个花儿来。” 他显然不愿多谈萧翊的婚事，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好了好了，快吃快吃，这天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坨子。我说的事，你这两天好好想想！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我家开春就有船南下，走运河下扬州，再转海路去泉州、广州，一路都是大码头！上南下北的都去！”
他几口把胡饼塞进嘴里，又端起碗把剩下的粥喝光，一副风卷残云的架势，显然这顿饭吃得极其满意。他站起身，重新裹紧厚厚的貂裘斗篷，戴上风帽，对小满道：“行了，吃饱喝足，我也该走了。这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大雪。我说的事，你上点心！回头给我个准信儿！” 他又对炕上的谷雨和福安点点头，“谷雨，福安，好好养伤！走了！”
说完，他掀开门帘，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很快，门外就传来了马蹄踏雪远去的声音。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春杏收拾着碗筷，柳枝和石头也帮忙。谷雨靠在被褥上，若有所思。福安则有些茫然。
小满坐在桌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碗沿，眼神却飘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吴承宇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
萧翊要娶妻了……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那点微不可察的异样很快被她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更现实的考量。
吴承宇的商船合作，确实是一条极具诱惑力的路。广阔的销路，丰厚的利润，支撑谷雨求学和未来生活的保障……这一切都近在眼前。
但风险呢？货物在长途运输中的损耗、变质风险如何控制？分成比例如何商定？吴家的船队是否足够可靠？一旦合作，她的独门手艺和作坊的命运，就很大程度上系于吴家这条船上了。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她需要好好想想。在这大雪将至的寒冬里，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乎着他们姐弟未来的走向。
屋外，风声更紧了。哑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廊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望着吴承宇离去的方向，又望了望阴沉的天际，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映着风雪欲来的苍茫。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硬物，那形状，像一枚冰冷的三角镖。